戏里人第8章 茧 三
五月初六,酉时正点,万紫楼信阁。
雕花木门,珊瑚珠帘。白衣人倚着云纹的柳木圈椅,腰间玉笛鲜红的穗子安然垂下。
“常老板大驾光临,有劳了。”祝醒起身长揖,骨蝶特有的异色眼眸里起了星星点点的笑意,“或者不当称您为常老板了……好久不见,秦盏。”
秦盏。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又一次在常玉瑾耳边响起,上一次它还葬在白绮城的灰烬之下,废墟里长青的万年树吐出新芽。那些被一个七岁孩童扼死的记忆再次活了过来,里面有眼神还并不模糊的母亲和泛着金光的蝶衣。
常玉瑾深吸一口气,还礼道:“祝先生客气。”他努力逼走翻涌而起的回忆,定下神来扫一眼四周,偌大的信阁中空空荡荡,只有他与祝醒两人。
祝醒似乎看出了他所想,笑道:“湘兰是小姑娘性子,今儿听说城西那边新开了家小吃店,约了帮野孩子就前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本地的野孩子合得来的。”
湘兰她就是这样的。常玉瑾默默地想,她一直都是这样,如同白绮城常青的万年树,永远不会枯黄也不会飘落。
祝醒引他入席,琼浆玉液,海错江瑶,满庭芳。
“九年前,秦怀生死在骸主叶清嘉手下,赤月一门被玄虎屠戮殆尽。”祝醒为常玉瑾满上一杯清麟春,说出的是骇人的回忆,手却未曾抖动,“盏儿倒是洒脱,不顾即将继任的掌门之位,隐姓埋名做了戏子?”
是戏谑的口气。常玉瑾从那话里听出了染血的刺,手中美酒微微一晃。他咬着牙,心里似是燃了一团七年未燃的火:“祝先生是前来要我背秦怀生背不起的锅么?”
白衣的年轻人仿佛未曾嗅到他语气里那股火药味儿,还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语气是长辈教诲叛逆小儿的亲切:“孩子,你对你的父亲……倒是颇有微词。”
“微词?”常玉瑾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可以把我的母亲丢出白绮城外让她自生自灭,让她被群混混玷污到精神失常,让她的儿子目睹这一切……我恨他入骨,倒还不合常理了?”
清麟春在颤抖之间洒了他满手,黏糊糊的,如同逃不开的蛛网。常玉瑾莫名觉得喉咙口哽了一股热流,满鼻都是酸涩。他硬生生逼回眼泪,见着祝醒的笑容,更是烦扰:“祝先生还有什么话要说?”
“怀生做的是绝了些。”祝醒叹口气,竟没辩解什么,“但盏儿可曾想过,你的父亲只是为了保护你们?”
“保护?”常玉瑾嗤之以鼻。
祝醒举了杯,紫檀色的眸子里藏了常玉瑾看不真切的东西。常玉瑾没来由地想起了常师父讲的那些演义故事,将平年间执旗北伐的武士们,近乎虔诚地踏上再也回不来的征途,只留下千百年后说书人的醒木,在人声鼎沸里清清亮亮的一声。
“你的父亲是一个真正的武士,愿素日庇佑他。”
寒气骤生。常玉瑾心中暗暗一惊,望着举杯的祝醒,却不敢回礼。
“你……也是观潮党?”
“同为一路人,怎能以华澜朝廷的蔑称相称呼呢?”祝醒还是笑,扶杯轻碰常玉瑾手中金波,一饮而尽。
“在下祝醒,观潮者鸢代掌门。这一次,算是开诚布公了。”
即使在白绮城的日子那样短暂而模糊,常玉瑾也多多少少是了解观潮者的。虽然他的父亲从未在他孩童的记忆里留下关于观潮者的任何信息,但从白绮一路跋山涉水至赤城,也听多了游侠们的见闻。常玉瑾知道他们自诩神的使者,践行神的意志,所踏之处必将光辉四射。不管人们如何评说,褒也罢贬也罢,观潮者确实也能将神的力量昭告世人。那是撼动世界的神之赐物,被称作“天赐”。
他们可以使地崩山摧,使风劲雨盛,亦可预知天命人心,让枯萎千年的花朵再次盛开。
他们散落在这片大陆的天涯海角,追寻冥冥之中的指引,成为神的双手,布好命运的局。
如此一来,自有人捧之如星月,而在华澜的土地上,观潮者却一直被视为帝朝的死敌。他们的神为华澜指引的道路,是死路,是无解之局。只因当年华澜□□皇帝起义的火,由鬼魂而燃起。
观潮者认为华澜帝国的建立并非神意,甚至是逆道而行。他们曾无数次试图破坏帝朝的伟业,却有与之相当的对手玄虎卫成为了神行之路上的巨石。
天子亲军二十六卫之一的玄虎卫,从它建立之初,就以观潮者为唯一的敌人。剿灭观潮者的行动持续了上百年,自威帝后由清剿转为屠杀,而这场屠杀却有着春风般的名字,叫做“杨柳堤之血”。
是为:有大潮,而必有大堤。
“祝先生如此实诚地自报家门,是太相信我了么?”常玉瑾笑着饮酒,暗金的眸子流动着沉色的光,“秦怀生和你皆是朝廷反贼,祝先生不怕我禀告我的老板,叶行坤先生?”
本是带了些不敬意味的话,祝醒竟听得笑起来,笑容里不见丝毫担心神色:“叶行坤只是绫山叶氏的分家子弟,掀不起什么风波来。”他为常玉瑾斟上新酒,说着大逆的话,却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掌控玄虎的叶家大宗,怎会让一个连小宗都算不上的庶子……踏入叶家祠堂?”
常玉瑾猛然一惊:“叶先生从未提及……”
“这样的丑事,他自是不愿提及。”祝醒耸耸肩,“我本以为你能够看出些端倪……叶氏的宗家子弟,总不会沦落到商贾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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