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八十六章 红绫髻 下
赢兰依稀回忆起什么,问道:“皇叔,小时候在御花园,你是不是差点用弹弓打到了皇贵妃?”
端王挑了挑眉,说道:“这事你都记得,记性真好。”
赢兰嘿嘿一笑,说道:“你说先皇后凶起来可不得了……”她回想起自己的小燕子,“怎么个不得了法子?”
先皇后的勃然大怒,凶戾锋芒绝不亚于皇帝之下。赫赫天威,生死一线,其间屈辱苦楚,绝非一句日后的“不得了”便可轻易笑谈的。当日陪伴他一起玩的侍儿,全部被刺上黥字,赤身丢进马场,先皇后一声开栏令下,万马奔腾,和他自幼一起长大的乳兄弟都化作了马蹄下斑驳的血肉滩。
她的眼神是彻骨的寒,瞥他的时候就像瞥一只蚂蚁。
若非当时有宁王替他求情,他几乎毫不怀疑自己也会是其中一团血肉。
但这些无需和赢兰提起。她什么也不知道,这样轻松快乐地活着,反而更好。
端王笑了笑,说道:“先皇后凶得很,性子也辣,骂起人来一点也不像王氏女,打人也一点都不手软。老四便颇肖似先皇后,你也有些像她。”念及这里,忍不住在赢兰的眉心轻轻一点,将所有担忧后怕,付与这一线肌肤相亲的温度里,“亏得你这个罪魁祸首没受任何惩罚。”
赢兰心有余悸,知道红绫髻的事情叫端王知道了。不由叹息了一声。
端王道:“给你点颜色,你还开起染坊了。小孩子家家的,怎么叹起气来了。也幸好人人拿你当孩子,虽然难免被看轻,但也不至于和你计较。”
赢兰郁郁道:“是我连累了沈艳光。”
端王道:“你该改口叫沈舒婕了。”
赢兰想到她身边那些宫婢全被杖毙,心里很是难受,说道:“是我害了她们。”
端王道:“真是傻气。是那姓苏的想害她,结果她反倒害了你。你有什么错?”他放柔了声音,“你不知道,我昨晚连夜从澄海回夜澜……幸好你没事。”
提到苏美人,赢兰更不舒服了。
玫红色衫子,丁香色罗裙,菖蒲花生,缠枝葡萄,多子石榴。
她与苏美人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细雨濛濛湿芰荷,粼粼生波的池水,雪白血红的樱花随着他们的动作浟湙起伏。那一日在流清池的所见所闻,使她沦肌浃髓,永生难忘。她在那里被苏美人和秦王上演活春宫吓傻了,以至于居然看了个全场,站得脚都发麻,后来她看见苏美人穿着衣裳的样子都有些不太习惯。
说到心理阴影……
端王的指头还抵在她额头上,神情温和,一如今天天光明朗。
他这样若无其事,她的在意岂不是显得很愚蠢?
可她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那一夜的惊恐和难堪。幽甜的妩媚气息夺走了她的神智,他的吻带着酒香,吻遍了她的每一根手指,攫取她的唇齿。细密的吻烙在她的背上,仿佛窸窸窣窣的小蛇,她全身发热,指尖无力到可怜的地步。从来没有男子能与她亲近到如此地步,诸良不能,宁王也不能。
赢兰只觉脑子轰隆一炸,拨开端王的手,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皇叔不要对我动手动脚!”
端王慢条斯理地收回手,看见她眼里一闪而逝的羞赧,扬了扬眉,问道:“你想起什么了?”
赢兰当然不可能照实说话。她有些尴尬道:“我想叔。”
端王神情似乎冷了点,又似乎是赢兰的错觉。他道:“你天天想他,盼他进宫,也不会腻?”
一提起宁王,赢兰就会觉得有勇气,也没什么克服不了。她道:“叔这么好,我哪里会看腻?前几天还有个人,说叔的坏话,被我打跑了。”
端王故作诧异道:“哪个人这么有眼光?”
赢兰作势要打他,端王笑呵呵的,也不还手。
其实萧明的话令她想起了宁王,以及诸良。
赢兰觉得自己很熟悉诸良。即便中间隔了那么多年未见,他也并不陌生,依旧是熟悉的模样。或者说,她一直觉得,其实诸良和宁王是同一种人。细细思来,无一不完美。
她熟悉诸良,一如她熟悉宁王。
他们都很透彻,不是被别人看破的透彻,而是对一切洞若观火的透彻。比如燕王的薨逝,比如燕王妃的遇刺,比如东宫妃的自尽。只是他们都不说,她也不想,他们心中的她,永远都是那个纯真可爱的甜美少女,她也乐得成为这样不经风雨的兰花,天真纯洁地活着,总是比一切都更加轻易。
她有时会隐隐觉得害怕,明明生活是如此静好太平,却总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成谜,也知道,也许有一天,那个秘密将以摧枯拉朽之势撕裂大地,现出底下森冷的万丈悬崖。
深渊静静向她敞着。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