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八十一章 醒黄粱 下
卫女官道:“殿下,皇贵妃已经歇下了。”
宁王道:“请卫女官通报。”
卫女官道:“殿下,皇贵妃歇前交待了,她谁都不愿见。”
宁王道:“请卫女官通报。”
卫女官略一为难。宁王从来温文尔雅,没对任何事有过执念,更罔论强求王皇贵妃见面,但王皇贵妃的命令更是绝对。她只思忖的刹那,宁王寒声道:“不要逼我。”
卫女官赫然抬头,难以自制自己的错愕。
这个孩子——这分明是自己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她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过比他脾气更好的孩子,从来不哭不闹,不温不火,乖巧懂事到人人无可挑剔的地步。她看着他,一步步长大,俊美无双,才华洋溢,一举一止小心谨慎,行事如在心脏上刻字,刀刀痕痕都要笔笔见血,一丝不苟,精准狠断,方才有今日的赫赫美名,远扬四海。
他待人人仁善,实际便是不亲近任何一人。
然而她现在才意识到,宁王早就生得比她更高了。
宁王道:“卫女官,从我出生到现在,没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您看着我成人,但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成人了。”
卫女官有几分恍惚:不知王皇贵妃是否也知道,宁王早已非当年稚子,可以任她、任望舒王氏擎制左右?
玉帘深深,银屏重重,廊间的灯火熹微明灭。
夏夜很静,许是因为知道王皇贵妃歇得早,连一声蛩音蝉鸣也无,死一样的安静,寂寥如只有月桂玉兔为伴的广寒宫,只是这里连伐桂之音也无。穿行其中,仿佛行经蟾光瑶色,恍然如一场黄粱。
“母妃。”
王皇贵妃早已被他不加掩饰的脚步声惊扰,声音十分不快。
“你怎么来了?”她微一凝眉,想到了什么,“是池台那边又有动作了?”
王皇贵妃素来冰雪聪明,何况与皇帝共枕多年,对他的心结一清二楚,顿时想通关节,说道:“归海王要被打成谋反了?”
宁王纠正道:“是柔成勃勃逆贼与池台勾结,谋我河山。”
王皇贵妃打了个呵欠,似是漫不经心道:“王氏那边一点消息都没,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宁王沉默不语。
王皇贵妃也不在意,只感慨道:“真叫人想不到……而今的逆贼,居然是需要他构陷,才敢和池台搅和在一起。我垂髫那会的年纪,学堂里背的最多的一首诗,就是《出塞纪》:‘芥子山便是戎疆,此去萧关路几荒。无限城池非月界,几多人物在他乡。诸侯持节望吾土,男子生身负我皇。回望风光成异域,谁能献计复边疆。’”
她的声音非常好听,娓娓道来,不疾不徐,连那样凄凉孤苦的悲诗也念得优雅动人,像是给夜晚被梦魇吓到的小儿说故事一般。王皇贵妃微微垂睫,似是陷入了什么痛苦的回忆,轻声道:“那时先帝愚蠢无能,连战连败,吓得只敢跪地求饶,苟延残喘,连他都差点被送去为质,还是燕王挺身而出,替他出行池台……”
她还记得大战将即的那一夜,池台送来了一个白玉匣子。他屏退众人,只有她执着地不愿离开,陪着他一起打开了带血的匣子。那夜的细节是如此分明,连油灯的火花都清晰如临水照影。火光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在夜色里奄奄一息地挣扎。
“我不得不负他……我不得不负他……”
她用自己瘦弱纤细的怀抱,紧紧拥住自己的丈夫,代替他泪水潸潸而下。新御极的九五之尊,就如被魇着了的孩子,浑身都在轻轻发颤,不断重复这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油灯熄灭,她的泪水干涸,手臂也开始僵硬。他的声音在无尽的漆黑夜里骤然响起,森冷得教人害怕:“从今往后,我为他征这天下。”
宁王早知道这一段往事。只是不敢相信,就像赢兰也不敢相信王皇贵妃与先皇后的姊妹深情。
原来这样万世不拔的宏伟基业,也不是无憾无恨。
得登大宝,身不由己。最艰难的,最初的那一场大胜,竟是踏着骨肉至亲的鲜血,寸步前行。
他与这个皇叔从未曾谋面,然而只要一闭上眼,当年情境跃然而出。
数十年前,一个孤落无援的少年,被亲父视为棋子,推去送死。然后他的弟弟轻轻握住兄长的手,摇了一摇,说:“阿兄,我替你去。”
他一直在想,是什么样的勇气,会令一人愿意以性命来交换彼此命运?
是这偌大天地,寂寞阊闾,唯一能紧握的,只有彼此的手而已。
当年光景历历在目,苦难字字滴血,眼前却唯有他死不瞑目的髑髅。前事原来已成隔世,风华灿烂,惨绿少年,早被雨打风吹去。从此之后,心如铁石。
纵使御极四海,天下在握。
燕不归。
“那时我们远在边疆千里之外,亦觉得人心惶惶。谁会想到有今日,月辉照耀四海,马头行处即我堪舆。”王皇贵妃摇了摇头,又打了个呵欠,“不过这毕竟只是小事,不值得你深夜来此,还扰我清梦。切记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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