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醒黄粱 中(2/2)

作者:千夜弦华

玉簪折第八十章 醒黄粱 中

赢兰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宁王之后,依旧觉得心有余悸。

宁王来得迟了。那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宁王倒是十分淡定。他甚至笑了,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说道:“别说区区一个妃子,就是小水令她有了孩子,陛下至多将那个女人凌迟,不会动小水一根指头。”

赢兰怔住了。

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从她视为一切的宁王口中说来,总觉得不太赞同。

宁王道:“陛下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先皇后的骨血却只有一个。”

赢兰知道他大概会说什么,觉得心紧紧揪起来,又疼又涨,只能轻轻唤他:“叔……”

宁王微笑道:“陛下这辈子唯一放在心上的孩子,也就只有小水而已。”

赢兰急得抓住他的袖子,像幼时那样扑到他脚边,把头伏在他的膝盖上,细声细气道:“叔,您是最好的,是最好最好的。”

宁王缓缓抚摸她的头顶,散开她的发髻,任满头青丝散落如流泉。

“皇贵妃和先皇后是一胎双生,自幼感情极好。”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板,毫无波澜,“在我小时候,牧女官还对我说过一段趣闻。她们都还没出阁的时候,有次皇贵妃最喜爱的纸鸢卡在了树上,那树又高又大,婢女们谁也爬不上去,皇贵妃急得快掉眼泪,是先皇后不顾危险,费了很大劲才爬到高处,取下了纸鸢,却又下不来,一时间侍卫还没把梯子拿过来,皇贵妃给急得泪如雨下,不住唤先皇后的小字:‘赤兕儿!’。先皇后不忍看她哭,冒险就着树干一直顺了下来,两只手臂都弄得鲜血淋漓。”

赢兰屏息凝神。

宁王已经不再提王皇贵妃是母妃,可口里的那个皇贵妃,是如此的陌生。

原来她也曾有过一颗温柔可亲的心,她也会为自己的手足姊妹流下眼泪?

“后来皇贵妃一边为先皇后敷药,一边说:‘赤兕儿必能杀人。’先皇后问她何出此言,皇贵妃说:‘能自拚命者,能杀人也。’”

宁王想起自己的母亲。

自出生以来,她几乎从未抱过他。

他记得很清楚,只有两次,都是在很多年以前,很遥远的过去。

第一次是他九岁时,王皇后诞下了嬴顼。那一夜凤藻宫灯火通明,人人皆屏息守望。王皇后难产,殿内的痛苦□□一声高过一声,到最后已接近惨叫。光影笼罩在华美恢弘的宫室里,却像身在无间炼狱,有无数恶鬼翻涌于火焰。他和她与众人一道守在殿外,眼睁睁看着皇帝一身戎装尚不及卸甲,推开所有劝阻的内侍与宫婢,发狂一样地冲进了凤藻宫。

她凝睇着皇帝关心狂乱的背影,直到被黑暗吞噬得一点也看不见,忽然用力地抱住了他。那样纤弱单薄的双臂,可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恨不得生生将他碾碎在怀里。

他在那给他带来无尽疼痛的怀里,第一次得到了母亲的拥抱,欢欣地几乎要掉下眼泪。冷风掠过他冰凉的脸颊,他抬起眼,看见素来从容冷淡的她,紧紧颦蹙的双眉,泪光莹然的眼。

她抱了他很久,很久很久,好像他是她所最后拥有的一切。

所以他也记了很久。

还有一次。具体什么时候他忘了,是在他前往予皇书院前。那时王狂刚向皇帝建议,让他去策梦求学,而他尚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叵测诡诈的前路。

但他还记得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抚摸过他的眉目,仿佛是温柔,又仿佛是软弱不胜地笑了:“长大了。”

隔得太久了,久得有时连他都会恍惚,那样的温柔不过昙花一现。

她再也没有那样对他笑过。他无数次地想,也许那只是颠倒时光里的错觉。

因为太过于渴慕,生出的错觉罢了。

因为他还记得她长年木然得可怕的表情,以及一直一直,不断地慢慢摩挲着那根发白的红绳。

他知道那根绳子是什么——那是先皇后曾经为她系上的荣红。夜澜旧俗,凡是家中有女儿出阁,尚待字闺中的女儿家便要在手腕上系着红缎子,连环不尽,称之为“荣红”。然后再把那条缎子解下来,替自己即将出嫁的姊妹系好,意为护佑她在夫家荣华无忧,无论何时,自家总会为女儿留一分净地。

到了洞房花烛之时,再由夫家将荣红解下来,立下夫妻百年之约。

八年之后,先皇后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宁王轻轻吸了一口气,手指翻弄赢兰小巧的耳垂。

他的手指很冷,像是雪花,像冰锥。赢兰从未对任何人如此乖巧,但唯有在宁王面前,她的身心都愿意温顺地敞开,哪怕他是一把刀子,她也甘愿柔软接纳,不怕自己血肉模糊。

“陛下和先皇后是同一类人,自私而残酷,从不理会他人死活。”宁王几乎是喃喃的,“小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越冷酷嗜杀的人越怕死,比如陛下。可是小水就不是,他什么都不怕,他连死都不怕。”

赢兰想愤愤道:秦王明明就怕你——但是话在嗓子眼里,怎么也吐不出去。

“不该死的人都死了,那么应该死的人,一定会死。”

不是迟早。而是一定。

赢兰听他语气这样平静,不由瞪圆了眼睛,抬头望他。

宁王的神态并不萧索,也毫无抱怨,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然而她这一生只有两次见过宁王这样的表情。

这是第一次。

他的眼神像微笑,也像转瞬的喟叹。

一梦黄粱,虚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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