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四十四章 青萍末 中
诸良,这几天传遍承乾的名字。
英国公诸宸的孙子,勇烈侯诸策的独子,师从漠北萧长夜,效力于定南大将军王博尧。宁王亲赐紫微弓,在射柳一途表现优异,力压禁军统领凌轻色之子凌曲雪。御赐神剑弱水,在御前与萧长夜之子萧诺以刀剑演舞,震惊四座。
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才具,他本应如凌曲雪一般,是个骑马倚斜桥、满楼□□招的翩翩贵公子。
但他不是。
因为他是连儊月军士也不得不尊敬的敌人姒成和的后裔,是为祸一方的巨盗呼韩达贼的外甥,更曾亲自出手,于千军之中取下这位“迦楼罗王”首级。
他有着一半琚族的血,有着天生清澈幽蓝的眼睛,更有着烈风和狼烟中沥出的冰凉气息。
某一个瞬间,顾乔仿佛嗅到了穆南草海山林浩淼苍茫的气息,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罗网,缓慢安静地涌来,无声而又无可逃避。
甚至可以清晰听见沉沦的声音。
顾乔回去之后,辗转反侧,终究忍不住,第二日一早便来找赢兰。
书歌说的没错,这等出身鄙陋之人,心思叵测奸佞,赢兰很容易就会为之蒙蔽。
她是赢兰的好友,劝诫之言,责无旁贷。
此刻见赢兰这样的态度,顾乔也无可奈何,只好上前道:“阿兰今日真是好兴致。”
赢兰挑了挑眉,见顾乔的称呼换了,总算松了口气:“你可算正常了。”又重新拿回了剪子,左右挑拣,这一朵开得太弱,这一株生得太瘦,一时之间竟不好下手,“阿雾,你看看,这里可还有什么需要修剪的了?”
顾乔接过婢女递过的另一只剪子,这些花当然没有御花园里照料得无微不至,倒也开得繁复错落,娇嫩无边。
赢兰浑身上下哪里生得都美,就是手指太细了些,圆润不足,看起来少了点福相。见顾乔执剪,银光与日光一并生辉,更衬得一双手宛若玉雕雪砌般美丽,她故意嘻嘻一笑,学着那些纨绔大少的腔调,慢条斯理地唱:“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
顾乔面上一红,还没有动手,她臂上的青色绡纱绕牵花枝,竟是缠在了上头,她一时竟解不开,不由有些不豫。忽然臂上一轻,原来赢兰斜出一剪子,将她的绡纱剪得干脆利落。
赢兰笑了下,道:“不用谢。”
顾乔微微眯眼,日色映在赢兰的脸孔上,仿佛美玉般温润无暇,她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挪不开眼。见赢兰索性剪去了开得最妖艳最盛大的一朵,花的头颅跌在尘土之上,顾乔忍不住道:“阿兰,有些事皇贵妃没有提点你,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说。”
赢兰毫不犹豫道:“既然皇贵妃都没说,你也别说了罢。”
顾乔道:“……我还是想说。”
赢兰轻轻瞥了她一眼,弯下腰将那一株离枝的花捡起来,又拿了手巾擦拭干净上面的泥土,转手将蔷薇插在了顾乔的鬓间。
赢兰拍手笑道:“名花配美人,正好。”
顾乔没有躲避,清凌凌的一双眼,一错也不错地看着赢兰,说道:“书公子行为确实太过冲动,但是他确实是出自一片……”
“阿雾。”赢兰淡淡打断她,手指轻轻拨弄顾乔发间蔷薇花瓣,“我今天的心情,本来是很好的。”
顾乔道:“阿兰……”
赢兰道:“他那也是‘冲动’?诸元死了,别的什么杂七杂八的家伙也或死或残,他倒好,连根毛发也没少,还不是因为他姓书?我不和他计较,不是因为我原谅他,要不是因为看在我皇婶和阿怜的份上,我早就让他好看了!”
“现在我懒得搭理他,他若知趣也就算了,偏偏还巴巴地送东西过来——他以为我是什么人,一把琴就打发了?”
赢兰并不知晓甄宝林与书氏的干系。否则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再好的脾气,也绝对不会就这么罢休了。
眼看赢兰神色郑重,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顾乔所有想劝诫的话自然只能憋回心里。
顾乔若无其事地笑道:“好阿兰,是我的错,不该再提起这些败兴的事情。其实我今日前来,提起绿颜,着实还有一事相问。”
赢兰道:“怎么?”
顾乔垂头,竟似有几分羞涩地笑了,说道:“我近日因机缘巧合,得了《碣石调幽兰谱》的全篇,可说来惭愧,我才疏学浅,竟有字不识得。”
赢兰眼睛一亮,问道:“此话当真?”
《碣石调幽兰谱》乃是上古名篇,蕴孔丘幽兰之意,伴碣石舞,其声微而志远,尤特精绝。声名不亚于《广陵》《高山》之类,可惜全谱失传多年,杳于世间。
赢兰琴技高妙,喜爱搜罗天下琴谱,自然对这样的名谱向往已久。
顾乔也是晓得赢兰的性子的,含笑着从袖中拿出了琴谱,指给她看,说道:“你看,第四行第四字。”
赢兰眯了眯眼睛,说道:“这字……上头一个千,底下两个万?”
顾乔点了点头,道:“阿兰以为如何?”
赢兰摇了摇头,她虽然自恋,但也不会无知嘴硬,说道:“此谱完整无缺,得来不易,可惜我才疏学浅,此字竟不能解。”
这在顾乔的预料之内。本来若是赢兰对书歌的态度软化一些,她们自可去请教这位大才子,彼此都有了个台阶下。如果一切顺利,以一曲幽兰相奏,冰释前嫌,自然再好不过。可惜……
顾乔看着捧着琴谱长吁短叹的赢兰,微微黯然。
在承乾逗留的短短时日里,她的好友,变了许多。
顾乔并不知道这变化是好是坏。
赢兰心思单纯,但是并不蠢笨,恰恰相反,她自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只是很多事情,她并不往那个方向想,自然也不会有那个心思。
但诸良不过一句话,就挑动了她别的心思。
顾乔从来没有见过赢兰这样执着于一个人——
身为皇室中人,这样的执着,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