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四十三章 青萍末 上
萧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诸良这间小小的居室,怎么就来了这么两位大神?
秦王似笑非笑道:“我久慕‘弱水’之名而不得,眼见昨日父皇赐下,不知诸校尉可否借我一观?”
萧诺就是再傻,也知道这两位龙子凤孙意有所指,目光不由飘向了诸良,颇有几分探究。
萧氏素来忠君体国,不曾牵涉立储之事。萧诺当然也不愿意沾这趟混水,心下虽然可惜这顿饭,但也只是假意恭维了几句,便提出告辞。
萧诺行事粗简,还自觉掩饰得不错。可连诸良都看出他的敷衍之意一目了然,更罔论宁王和秦王了。
见萧诺离去,宁王不置一词,秦王却微微眯眼,说道:“萧氏桀骜至此……”
诸良心下微凉,想起那一日宁王的话语,一时手心都捏满了汗。
明云待我不薄,可惜我大概要对不住他……
倘若萧氏不能成为宁王的力量,那么,会待如何?
诸良心念流转,面上不敢出现一丝端倪,当即便取了弱水,献与秦王。
秦王抽出长剑,只听翁然一声,龙吟森森,凶兽霍然而出。
雪亮的锋芒映在他的面孔上,一片雪白之中,更衬得一双眼睛点漆一样黑,仿若风尘外物,不在人间。
“这便是弱水。”
秦王难得露出一丝凝重神情,指尖朝锋刃探去,尚未触及,便被冰寒剑意所伤,现出一道红痕,滚落了豆大的一颗血珠子。更为神异的是,那血滴落在剑锋之上,居然不溅不凝,渐渐地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就如同这柄剑是活的一样。
秦王露出兴味之色,说道:“果真名不虚传。”
诸良先前虽以此剑伤了萧诺,但当时在御前心思紧张,竟未发现有此异象,此刻也不由一惊。
明明有着这般温柔缱绻的名字,可诸良却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一柄剑,而生一头潜伏在黑夜的妖兽,以骨血为食,亟待择人而嗜。
秦王道:“弱水饮血而生,校尉可别辱没了此剑。”
诸良自然连连称是。
秦王为人桀骜不羁,曾经为采一株号称“一千年一生叶,两千年一开花”的碧玉白雪莲,擅自离京数月,远赴儊月万里之外的贺川。皇帝震怒不已,最后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只责令秦王在家闭门思过一个月。若说秦王只为弱水而来,诸良倒也不会惊讶。
但宁王则不然。
他不会天真到认为,宁王只是陪着秦王一同来看剑。
宁王果然不欲与他虚言,开门见山道:“李华昂屯田一事,你是怎么想的?”
诸良微微愕然。
他虽然期望能够得到宁王的信任,但做梦也没想过,宁王竟然会这么快、问出这么犀利的问题。
诸良略一思量,诚恳道:“回殿下,微臣不才,只略通兵书,但闻孙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秦王冷冷道:“不战而屈人之兵,说的倒是容易。‘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你以为没人会背谋攻之法?少来这一套虚的。”
诸良并不慌张,不卑不亢道:“回殿下,承乾乃龙兴之地,李将军无事严兵休士马,屯兵开槽,教民耕耘,实为以全争于天下,利在当代千秋,微臣不敢妄议。”
秦王冷哼了一声。
诸良继续道:“但有一条——”他压住喉间微不可察的颤抖,“微臣斗胆向殿下进言,穆南屯田,势在必行!”
宁王淡淡道:“哦?”
这话听不出任何情绪,好似不过是在安抚温顺的猫狗。诸良不禁抬头,见宁王面色平静,唯独一双眼睛是幽幽的黑,仿佛深埋在岁月里的匣中剑,敛尽锋芒,滴血不染。
很少有人会知道,那柄剑出匣之后,将会是一场怎样惨烈杀戮。
诸良忽然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夜澜从来没有那么冷的冬天,他的人生里也从来没有那么冷过。满天满眼都是银白烟火,绵绵的雪花像是细小的银针,刺痛了他的视线,她的面庞终究失去了最后一丝温暖。
然后他再也不曾痛哭过。
在燕王府,被踢打,被侮辱,被践踏,他生生咬断了自己的一颗牙,也不发出一丝可耻的□□和求饶。
然后?
然后,就是小小的女童来到他的面前,贵为东宫的青年负手而立,天神仿佛。
那是她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了?冷吗?”
他抬起眼,望入那初生娇兰一般纯净无邪的稚嫩面孔。
心口的地方像是被冰雪铺满了,又被谁大力地搓弄着,从死一般的麻木中生出一股生的热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