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四十二章 花间词 下
赢兰对着诸良笑了一下,安然静好,其实早就心乱如麻。
赢兰很敏锐,敏锐到已经察觉出诸良话语里奇异而陌生的疏离。
这是从未有过的疏离。
他看着她,可是又不像是在看着她——他仿佛凝睇着一簇会灼烫他的火焰,烙在他的眼瞳里,疼痛,却无法移开视线。
赢兰笑道:“我当然会长大。这世上没有人能一辈子做个小孩子的。”
说自己长大,认为自己不是小孩子,然而她的眼神依旧如当年初见,稚子的天真和笃定,清澈纯净得教人心悸,不敢多看,却也舍不得不看。诸良缓缓道:“其实我母亲已足够幸运。”
她活泼开朗,性情坚忍,那些美貌温柔反倒是其次。若非如此,也不会令诸策倾心,乃至于为她铤而走险,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身家性命都抛之脑后,把她的名字登在鬼录上。
丹国二十年动荡,旧王侯死了一批又一批,最弱小的,自然是最易被践踏的,尤其是女人和孩子。未嫁的,出嫁了的,甚至还有刚刚学会走路的幼儿,无一不被明码标价,被各方势力作为筹码换来换去。待到儊月进犯,离乱之中,人命更是卑贱得连牲口都不如。她就是在那样可怕的跌宕之中,像是最顽强的野草,拼命汲取和利用着周围的一切,出卖着自己可以出卖的一切,挣扎着活下来。
和她的骨肉同胞相比,她的确是个幸运的女人。
弥留之际,她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曾经那么明亮美丽的蓝眸,而今也只成了一片惨败的灰蒙,像是无边阴翳的天空。然而那细瘦的手指抓紧了他的手腕,那么用力,几乎要嵌进他的骨头里,她一字一字,冷静而缓慢地告诉他:“去找燕王殿下。普天之下,只有他能明白……”
命运终究弄人。
在他想再度前去燕王府拜会的前一日,燕王却在宫中不明不白地遇刺。刺客正好是丹国人。
燕王性情温润庸碌,他或许并不懦弱,但绝不是一个有急勇的人。
为王皇贵妃挡下致命一击,说来都是可笑的借口。
燕王与王皇贵妃二人非亲非故,又缘何要为她舍生忘死?
他心中有过无数的疑问,然而不得解。这一生恐怕也无解。
赢兰本来等着诸良对她敞开心扉,再痛痛快快哭一场,就此了结——她每次伤心难过,就是扑到宁王怀里哭一场,哭过之后,就是雨过天晴,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烦恼。
但是诸良只说了那么一句,却又不说了,赢兰等了半天都没等到,自己想要塑造的温柔体贴解语花的形象自然也没有下落,心里那些感人至深的桥段更是咔吧咔吧碎了一地。
赢兰瘪了瘪嘴,还是决定自己主动出击,眼珠子一转,忽然一奇:“这,这又是什么?金银果?”
诸良凑上去,不由失笑道:“这哪里是什么金银果。金银果一株万金难求,怎么会种在这种地方,这个不过是普通的金橘罢了。”
赢兰伸出指头,戳了戳那颗挂在小树枝上头的小橘子,活似个小灯笼似的,摇摇晃晃,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跑。
她的手指一离开,那个可怜的小橘子立刻“啪”一声离枝,落到了地上。
赢兰不知为何,觉得这个小橘子有点可怜。现在橘子还是青皮,不到能吃的时候,她说道:“这个,一定会很酸吧,可惜了……”
“现在吃当然不行,但是青橘也不会浪费,因为橘子是可以存很久的,放一季都没什么问题。我在漠北的时候,有帮过农家,那些橘子,都是趁着青色的时候,赶紧摘下来,然后好好保存起来。”
诸良干脆将那个小橘子捡起来,小小的一个球,摊在他的掌心里。他说:“贮藏也是很有讲究的,要去捡当季的松树的松针,先铺上厚厚一层,将橘子一个个垒起来,再一层一层地铺松针,垒橘子,过了个把月,那些青色的橘子就会都变成黄色的,也都能吃了。”
赢兰大为惊讶。她虽然博览群书,但是对这种农家口口相传的经验却是一无所知,此刻听诸良说起,不由十分感兴趣。她索性拿起诸良手里的那个小橘子,眯起眼睛看着,说道:“……现在一定很酸,不过会酸成什么样呢?”
诸良一看她就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心思,有些好笑道:“阿姒,你还是别……”
他话音未落,赢兰已经撕开了橘皮的一角。因为汁水丰盛,有几滴溅落出来,洒在她的手上、衣上,甚至连嘴边都溅了点,好不狼狈。
赢兰这辈子都没有亲手剥过橘子,一个小小的橘子剥得磕磕绊绊,汁水越溅越多,心下也越来越羞恼。
忽然听见身边一声轻笑,赢兰满脸通红地抬起头,正打算不服气地嚷嚷,那双幽蓝的眼睛已映入她的视野。
像是漫天的星光都撒了进去,温柔得不可思议。
赢兰忽然很想感谢这夜色的遮掩。
自己的脸更红了——连她自己都能发觉,那种近乎于灼烫的热意。
“橘子不是这么剥的。”
诸良从她手里拿过那只橘子,两下就剥好了,然后把上面的白丝一缕缕挑掉。
赢兰惊讶地看他。
诸良对她挤了挤眼睛,说道:“我还没忘记你的习惯。”
赢兰抿了抿唇,耳垂都烧红了。
她总喜欢嘲笑秦王嘴刁,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其实她的嘴巴同样很挑剔,珍馐满堂摆在眼前,总能挑出几个不是来,这个水果没有切好,那盘肉的火候不够……端王后来总笑她:“要不是知道这是如假包换的东西,我都要惊讶这这是哪家跑出来的小饕餮了。”
赢兰吃橘子,从来都要把外头的皮膜撕得干干净净——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诸良还记得一清二楚。
诸良把那只橘子递给她。也许有一刹那,他们的指尖相触。
凉夜生温。
赢兰迅速缩回手,抱着那只小小的橘子,头也不抬,聚精会神地看了半天。
她觉得这橘子是这全天下最美貌最顺眼的橘子,怎么也舍不得吃。
诸良提醒了一声,赢兰赶紧咬了一口。她生而高贵,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什么玉馔珍馐都没放在眼里过,这一口酸得简直让她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可是心里泛上来的那种甜,却让一切酸涩都不再重要。
指尖仿佛犹存着那一刻依稀的暖意,像是一簇微不可察的火焰。
赢兰笑弯了眼睛,开心得像是只偷腥的猫,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那个丁点大的小橘子。
诸良看着她。
那一刻的心很静,什么都没有想。
他只是想看着她,一直这样笑靥无暇,如珠似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