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三十七章 弱水深 上
或许并不该激怒他——可是若不激怒他,他大概真的以为自己就是一只蚂蚁。
“阿良,你真是厉害。”
好不容易等众人都渐渐散了,赢兰自然是忙不迭凑到诸良身边。
看着他所获的赏赐,她笑得比他更加开心。
诸良见她笑得比昨日更加灿烂,唇角也勾了勾。
她的笑容似乎永远有一种特殊的感染,特殊到他无所适从,甚至超过了理智的掌控。在他处于最困厄苦痛的时刻,有时竟无法抑制地回想起她的笑脸,然后,心底里就有一种可怕的疼痛和热切涌上来。
赢兰喜滋滋道:“阿良,没想到你虽然不在夜澜,也这么会藉柳!若是重五节的时候你在夜澜御前射柳,你肯定能够拔得头筹。陛下一向很欣赏武功卓著之人……”
“射柳这习俗并不仅仅是夜澜有,正因着陛下以武戏为乐,也浸染了各地将士,竞走马剪柳,以骋其能,尤其以漠北和昌西为盛。那一位得头名的,就是严武将军的弟弟萧诺。”诸良顿了一顿,“我在漠北的时候,他却是在夜澜,等到他去了漠北,我已经去了穆南。这么些年,我徒挂了萧将军的弟子之衔,却连他的子嗣都没认全,倒是头一次见这位二公子。”
一提到萧诺,赢兰点了点头,说道:“他确实是个好人。”
简单明确的评语。
一如她的世界,黑与白,好与坏,不容许任何含糊暧昧,一切历历分明。
诸良顺着赢兰的话说下去:“萧氏满门忠君体国,自然都不是一般人。”
赢兰当然听闻过萧氏的鼎鼎大名,别的不说,书雅给她的信里就不止一次地提及过那位严武将军,有称赞其骁勇敢战,也有抱怨他太过刚正,脑子不知变通。
这几年来,赢兰只见过书雅三四面,都是在朝拜之后,隔着遥遥人影的一瞥。
自书弦去后,她再也未曾看见过书雅的书信里提及宁王一言半语。
起初她还觉得有些难过,不久之后,又传来书雅成亲的消息。她的丈夫萧明,却不是儊月萧氏,而是策梦萧氏。萧氏虽贵为三人家之一,但是萧明在传闻里不过一个浪荡子弟,所有光彩皆被其族兄萧承谟盖了过去。是以赢兰十分震惊。但是看书雅言辞,对成亲之事似乎非常坚定,赢兰也并不多言,只好言回信给她,让她以后生了孩子,一定要带过来给她瞅瞅。
隔着茫茫风沙烟尘,本来都是些离她极遥远的人物,透过那一字一句,勾勒出苍茫大漠的众生百态。不过有诸良在身边,她倒也不想提那些物是人非。
他在她身边,人是依旧。
诸良手牵缰绳,那匹马便在他们二人身后亦步亦趋,本来神骏无比的样子,现在却多了说不出的滑稽有趣。
赢兰不由问道:“这匹马有名字吗?”
诸良道:“原先叫做明颅,我觉得不好听,索性就窃取前人遗珠,唤作‘的卢’。”
赢兰细细地观察这一匹马,四蹄俊朗有力,双眸炯炯有神,遍体漆黑,唯独额间一痕雪白,难怪原本被称作明颅。她一时嘴痒,忍不住道:“的卢虽好,可是伯乐说其‘奴乘客死,主乘弃市,凶马也。’我瞧着倒不如更个别的名字,如《易经》里的‘的颡’、《诗经》里的‘白颠’,都是极好的。”
诸良有些惊讶地看了赢兰一眼,说道:“阿姒真是博闻强识,竟然连《相马经》都读过。”
赢兰心下有些得意,她为了这一日见到诸良能聊开,准备的岂止是区区几本书。面上也带了几分灿烂笑意:“也不算博闻强识,我就是平日闲着无事做,没事就喜欢瞅瞅这些杂书。”
诸良一眼就看出她的谦虚其实是言不由衷,两只眼睛闪亮亮的,简直写满了“快点来夸我夸我夸我夸成一朵花”,忍住笑意道:“阿姒,这不是在宫里。在我面前,你不用压着自己的性子。”
赢兰微微一怔。
诸良的笑容温和而熟悉。
赢兰忽然垂下头,说道:“我,我也不是特意压着自己……但是,皇叔说过,我这性子不好,如果再不改,总有一天会惹祸……”
诸良忽然问:“宁王殿下怎么说?”
赢兰摇摇头,又立刻翘起尾巴来,喜滋滋道:“叔当然说我什么都好。”
诸良倒不奇怪宁王会这么说。赢兰贵为金枝玉叶,自幼聪颖美丽,心性又纯真善良,这么一点喜欢炫耀的小小缺陷,不过白玉微瑕,只是被宠溺太过的结果罢了。
不论是小家碧玉还是大家闺秀,这样的性子多少会有些不妥,但是——联想到当年还是太子的宁王自承自己百年之后的事,诸良就一阵心惊肉跳。
诸良定了定神,说道:“宁王殿下说好,那自然是好的。阿姒你又何必烦扰?”
艳阳高照,微风如洗。赢兰抬起脸,一双黑若点漆的眸子,颜色极深极深,却清澈得教人心悸,仿似隔了一道人间,又远离了万丈红尘的俗污。
她鼓起了勇气,轻轻道:“阿良,那你觉得我好不好?”
诸良静了静,道:“阿姒,你哪里都好。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