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三十二章 龙媒地 中
以皇帝雄伟智略,在征战天下之际,唯一没有完全战胜的军队,便是素来有“铁军”之称的丹国之军——当年姒成和已是古稀之年,犹自亲躬上阵,身先士卒,不暇擐甲。
王博尧即便在乱军之中,一箭穿其心,又整顿士气,反败为胜,但损失极其惨重,可谓皇帝登基以来,军事上遭受到的最大挫折。
但铁桶江山,也扛不住内部崩溃。
时任兵部尚书的王狂献计,令丹国大将穆斯达勒私通儊月,里应外合,诛灭其王,自立新君。为了答谢这样的扶持,穆斯达勒在事成之前允诺,一旦得登大宝,即将垂姚等三州十六城割给儊月。但此人事到临头又反悔毁诺。皇帝无比震怒。彼时丹国早已因大乱元气大伤,军备空虚,儊月趁势大军压境。穆斯达勒部下大都骚乱不已,更有人效仿他反叛,提了他的头颅向儊月投诚。
丹国一片大乱,儊月金戈铁马,俨然便铮铮踏碎山河——
若非先皇后猝然薨逝,皇帝悲痛之下重病不起,三军提早撤去,势不久矣的丹国全境被纳入儊月版图,大抵也只是时间问题。
饶是皇帝中途而退,丹国也被侵吞了大半领地,国力衰颓,山河日下,再不能与儊月相争,只靠几处蹇连险阻,苦苦支撑。
姒成和有一子二女,大女儿阿加娜嫁做了丹国国主为妃,生有四子一女,早被穆斯达勒杀得干净。小女儿便是呼韩达贼的母亲婆沙。
姒成和的儿子赤纳有一女,名叫索伊娜,作为战利品归儊月将领所有——那就是诸良的生母。
数年后,呼韩达贼流亡至穆南,自称迦楼罗王,利用戎克旧部心生不满,私斩郡令,又亡命聚众为盗,众竟至十馀万,为祸一方。
王博尧初以为其不成气候,一时轻敌,孤军深入追击,为呼韩达贼引,逐水草,入山林,因不谙地势,又太过深入,呼韩达贼即据前险,守后厄,绝儊月大军粮道,以至伤危惨重。
王博尧骁勇敢战,却并非智将。呼韩达贼狡猾多诈,他不敢再轻敌,又恐垂姚之祸再起,连忙上奏皇帝危情。
于是皇帝召集边将尽归夜澜,询问诸将度穆南何如,当用几人,又问谁可将者。
萧长夜请命道:“百闻不如一见。兵难遥度,臣愿驰至穆南,图上方略。琚戎小夷,逆天背畔,灭亡不久,愿陛下以属微臣,勿以为忧!”
皇帝笑诺,遣萧长夜将之,南下助王博尧,以击呼韩达贼。
这才有了诸良随行,其后自请驻守穆南之事。
呼韩达贼果诈无比,穆南虽然很快平乱,这个主贼却并未落网。穷寇难追,何况是这样的巨盗,呼韩达贼行进极快,时常骚扰兵民,更引发了好几场不大不小的骚乱,成了王博尧的心头大患。
直到一年前,呼韩达贼方才受缚,枭首于城门。其首级被快马加鞭送至夜澜,皇帝龙颜大悦,加封广德将军王博尧为定南大将军。
皇帝终于想起了些什么,说道:“你上的奏折里说过,不敢贪功,呼韩达贼的项上人头,实际是你麾下一介士卒取来。”
当时皇帝只以为王博尧唯恐功高,自谦而已,奏折所述又太过奇诡,竟没有当真。
李华昂微微一惊,说道:“难不成……”
王博尧道:“那士卒正是诸良。”
连王狂也微露讶异之色。
王博尧道:“当时他对臣自陈身世,欲以呼韩达贼的外甥身份,前去求取呼韩达贼信任。”
萧长夜还是头一次听得呼韩达贼的落网竟有这么一番故事,不由奇道:“那呼韩达贼性狡如狐,便是身边亲随也不肯多信,怎么会信了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所谓外甥?”
王博尧脸色沉重,说道:“这也正是臣所真正忧虑之处。”便将实情娓娓道来。
当日诸良向他自告奋勇,只带了十六七个信得过的士卒,便趁着月夜之掩深入山林,向呼韩达贼假意投诚。呼韩达贼擅长狡兔三窟,自然不会信他的鬼话,那亲随更是傲慢,将他送上的信物玉佩随手扔得粉碎。
一名跟随诸良的士卒气不过,面露憎色,那亲随还未翻脸,诸良反手持剑,便将那士卒头颅斩下。
呼韩达贼见诸良动手杀人,不怒反笑,甚至赞其这样方有罗山勒达当年之风,便让诸良上前来。
诸良手提滴血长剑,并未收缴。呼韩达贼的一名亲随怒喝他缴械,却被呼韩达贼斥退,言及眼前不过是个黄口小儿,此地乃是他的本营,铁桶似的防卫,只要他一声令下,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这自称外甥的小子也就是个瓮中之鳖,掀不起什么风浪。
而后诸良上前,手起剑落。
没有人能想象,这个狡诈如狐,自称“迦楼罗王”的枭雄竟死得如此轻易。
提着那死不瞑目的头颅,在众人尽皆目瞪口呆之际,诸良足尖一点,竟是自大帐飞掠出去。他一往无前,杀散众人,余者见他手里提着呼韩达首级,目眦欲裂,涌如潮水,团团围住,恨不得生咽其肉。
王博尧提及此事,依旧面色不豫。被诸良带去的那十六七人,无一不是他麾下年富力强的精兵,最后却居然连一个全尸都不得。更有一人血肉稀烂,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竟是诸良在突刺之时,直接将他扯做挡箭牌,当了自己的替死鬼。
若非王博尧提前在呼韩达贼身侧安插了几名仆役细作,侥幸未死,将当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回禀了他,他也根本不会知晓有这样一番惊心动魄。
这一番派遣,士卒们皆心知是有去无回,誓要达成使命。可王博尧万万没有想过,那万人围堵之中,诸良竟然还能有一条命活着回来!
而他永远不会忘记诸良一手持剑,一手提着呼韩达贼的首级,缓缓来到他营帐前的那一刻。
不过十五的少年,踏月而来。
他一身灰衣早已被染成赤红,尚不及凝成干涸的暗紫。浑身鲜血淋漓,每走一步,地上都是淅淅沥沥的血迹,仿佛就是踏过满地尸体。血污蒙了少年的脸孔,然而那一双幽蓝如毒的眼睛,却是让人永远不会错认——
王博尧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金戈铁马,他率兵节节败退,退无可退,在万军之中怒喝道:“必令最先行者眉间插花!”
他看见的,同样是一双幽蓝如毒的眼睛。
王博尧从来没有比那时更清晰地认知,眼前这个不及弱冠的少年,真的是姒成和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