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三十三章 龙媒地 下
讲武完毕,皇帝于华盖之下亲发九矢,箭箭皆中的。
其身姿英伟勃发,宛若传说之中的日神东君。引得四众骇伏,山呼吾皇,咸唱万岁,声震山谷。
华盖之下,除了皇帝,便是以王皇贵妃为首的一众嫔妃,个个宝髻巍峨,珠翠堆盈,环佩叮当,艳丽动人。见众将士山呼万岁,最近圣眷正隆的瞿美人不禁笑道:“陛下真是英明绝顶,这万岁声直叫地动山摇,连妾身这等不舞之鹤,也觉得气血澎湃,恨不得即刻臣服在您脚下,为您肝胆涂地呢。”
穆婕妤不软不硬地道:“瞿美人这话说得真有意思,难道你现在不是臣服在陛下脚下,不是服侍陛下,愿意为陛下肝胆涂地不成?”
瞿美人的笑容一僵,见皇帝无甚反应,又抬了抬下巴,说道:“穆姐姐这话说得才是有意思,妾身说的是为这武场大阅感染,恨不得立刻替陛下上阵杀敌,甘愿舍生忘死,和穆姐姐所想的可是不一样的。”
穆婕妤笑意盈盈,说道:“瞿美人还是误解我了,其实我想的,也是甘愿为陛下献上一切,之死靡它。”
瞿美人的眼波微微流转,说道:“穆姐姐原来如此勇敢,想必若有机会,也是甘愿在生死关头为陛下消灾解厄的。”
穆婕妤心下有些奇怪,但只当这是瞿美人向她服软,便顺着话说了:“正是如此,我愿效仿元帝冯婕妤,以身护陛下,挡去恶熊……”
瞿美人心下得意,话锋忽然一改,喝道:“穆姐姐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将自己与孝元皇帝的冯婕妤相比,你难道是把陛下当做了孝元皇帝吗!”
穆婕妤顿时一惊,面上血色尽失。冯婕妤替皇帝挡熊这个典故,她也是知道的,毕竟她在婕妤这个位子上一待就是二十多年,但是从没想过,这上头竟然还有这么一个可怕的陷阱。
瞿美人不愿给她分辨的机会,话说得极快:“孝元皇帝一生被疾,不亲政事,昏庸无能,易欺难悟,又放任外戚坐大,内宦不法,春秋未满四十,便发齿堕落,形容委顿——穆姐姐,你竟敢将这种昏君拿来与陛下相提并论,简直是好大的胆子!”
穆婕妤气得发晕,王皇贵妃性子文静,又自矜身份,很少和她有过口舌之争,自从先皇后薨天后,就更是深居简出,寡言少语。她在宫内舒舒服服待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被人占过任何口舌上的便宜,何况是在御前!
穆婕妤狠狠瞪着瞿美人,对方也不甘示弱地看着她。二人同时看向皇帝,却一个失望一个惊喜地发现,皇帝似乎在和王皇贵妃说些什么,一点也没有将她们的对话听进耳里。
有浩然的风拂面而来。
这帝国鼎盛,天下至高,仿佛就只有他们二人。
王皇贵妃轻声道:“这万万人五体投地,咸尽宾服,你觉得好看吗?”
皇帝付之一哂,话音凉薄得令人心悸,说道:“看人臣服有什么好看的?这世上有多少只蝼蚁,就有多少人向我臣服。”
王皇贵妃笑了一笑:“我就猜你会这么说。”停了一下,又低低道,“这世间人,有几个在你眼里不是蝼蚁的?”
皇帝似乎是想笑,却欲言又止。
他看着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天外云峰,数朵相倚。原野浩大,清新如洗。
惯例皇帝讲武之后,会在次日于龙媒马场举行大猎。
龙媒马场设在草地茂盛之处,尽皆蒲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由专人精心照料,待马匹长成,再择至珍者上贡。
皇帝性喜游猎,但并不沉溺。事实上,纵然是伴驾多年的近臣,也没有几个知道天子到底有什么爱好。他就像是一座无欲无嗜的战神之像,冷酷地君临天下,傲慢地俯视芸芸众生,唯有战争和鲜血才能博取他的一线微笑。
皇帝今日骑的是一匹翡翠骕,马如其名,通体翡色,恍若赤宝,唯独眼下有两痕翠色,绿如鹦哥毛,竟宛若活水流动,光泽盈盈欲流,马饰金羁七宝辔,马口两旁各一鸾铃,那绿意竟似能隐隐流上銮铃似的。
这些马都是龙媒马场早已驯服的良驹,只待皇帝挑中,余者再自行挑选。
王狂骑的是一匹胭脂马,伴驾左右。见皇帝坐骑神骏难言,只一扬鞭就将诸将远远甩在身后,不由赞服道:“真是好马,李将军若是得了此马,连祖母绿的钱可都省了。”
儊月武将上阵,有旧俗取祖母绿以饰盔,因《夜航》记载:“其光彩四射,远近看之,则闪烁变幻,使射者目眩,箭不能中。”李华昂出身寒门,祖母绿千金难求,少年时代一直可望而不可得。此下他是除了王狂之外,唯一没有快马加鞭赶上皇帝的人,听得王狂语带嘲讽,他却是若无其事,反倒驱赶马身,与王狂靠得近了些。
“大司马。”
王狂有几分倨傲地点了点头,忽而肃然抬手一揖。
这位王氏族长,竟如在天子面前,垂下自己高傲的头颅:“殿下。”
这一声“殿下”,不必说也知道是谁。李华昂头也未回,即刻引辔,恭谨道:“宁王殿下。”
“李将军不必多礼。”宁王抬手虚扶了一下,按辔徐行,平和的目光看向了王狂,唇际绽了一个笑,“舅舅似乎又消瘦了些,平日可要多保重身体,别太累着自己。”
王狂生有体弱不足之症,身材较一般男子更加瘦小,又兼面薄尖颔,薄唇细目,第一眼看他的人,定然都无法将他与大司马之职联系在一起。王狂笑了笑,说道:“为国为民,不敢言累。”
宁王也未说什么,话语间马身已经徐行至他们身畔。
李华昂有意按辔,便落下了宁王和大司马半个马身,他坐骑素来神勇,此刻被一匹马慢悠悠地越了过去,有些不满地打了个嗝。
王狂笑道:“这些虽然是畜生,但是也通晓人性,李将军还是莫要太压抑了好。”
李华昂笑着接过了话头:“大司马所言极是。”
“有灵性的畜生,聪明却是更胜过人,要不然哪来那些畜生不如的人呢?”王狂似是言笑晏晏,忽而话锋一转,“殿下关怀我保重身体,可莫忘了李将军一片赤诚之心。李将军这些年来,镇守承乾,不但屯兵万余人,开垦荒地,更引氻、汅水以浸田万馀顷,开扬口通桐南、阳安之漕,真正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李华昂心下微沉,他固然得皇帝青眼,但是他也比任何人都知道,皇帝的一时圣眷是多么虚无。是以他远离京城百里之外,依旧数饷遗夜澜贵要,不求益也,但恐为害。
他在承乾之为,确实有些公私不分,但是大半钱银,全都贴进了军饷里,难道这也触怒了帝王,需要这般来敲打他?
李华昂见宁王神色莫测,心下惴惴,游猎也心不在焉了几分。
皇帝正在兴头,被万人簇拥,倒也根本顾不上别的。天子之行,威严浩大,持弓箭者夸尽纵送之能,弓响处锣鼓喧天,箭到处血肉模糊,禽畜皆畏威而惧,望风而逃。皇帝又喜逐猎,大队人马所过之处,无一不是毛羽纷飞,一片狼藉。
日色西沉,皇帝满载而归,颇为满意。
李华昂提了一天的心,也稍微落了下来。
他虽是承乾守将,却远远落在大队人马其后,伴随着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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