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二十九章 薤上露 上
“皇婶,你看,下雪了!”
东宫妃含笑不语。
赢兰见到下雪,高兴极了,不住道:“皇婶您不晓得,我特别特别会堆雪人,都不要叔帮忙的,我自己一个人就能堆得好高好高……用黑棋当作眼睛,用胡萝卜当作鼻子,用红通通的梅花瓣当成嘴巴,我以前堆过好多好多个雪人,堆我,堆爹爹,堆叔,堆皇叔……”
“皇婶,等以后小堂弟小堂妹出来了,到了下雪天,雪停了之后,我就带他们去堆雪人!”赢兰一想起自己能带领一群玉雪可爱的小堂弟妹们,就激动不已,“啊,我们人多了,还可以打雪仗!我都没怎么玩过打雪仗,因为长华宫里没有人愿意陪我……还是好早以前,我、阿良还有叔,我们三个一起打皇叔……”
东宫妃道:“殿下竟然会陪你做这些事?”
赢兰本就得意,哪里有功夫察觉异样,笑嘻嘻地说道:“是啊是啊,叔其实很会打雪仗!就一下,就让皇叔整个人都埋到雪里去了,真的就一下哦!好厉害!”
东宫妃弯起眼睛,声音优雅如吟诵古早辞藻精美的诗词,说道:“殿下一直都很厉害,谁也比不上他。”
此话深得赢兰心意。
小姑娘和小鸡啄米似的狂点头,说道:“皇婶,你可要多给我添几个小堂妹小堂弟,我以后就能天天带他们玩,待他们好了。”
这一日朝会结束,端王刻意迟迟停留。
待到朝臣尽皆离去,只余下他们二人。东宫抬眼望着端王,说道:“你倒是有心。”
听到这句不知是祸是福的称赞,端王只漫不经心道:“哦?”
东宫道:“孤代她谢谢你。”
这个“她”,自然是指东宫妃书弦了。
端王却似什么也没听见,看着窗外,忽然道:“皇兄,下雪了。”
东宫顺着望去,凝睇了许久,说道:“这雪真大。”
端王点了点头,说道:“是啊,夜澜好久都没有这样大的雪了。”
雪花疯了一般坠下来,片片如鹅毛一般,满天满眼都是银白烟火。
端王问道:“皇兄,你还记得上一回见到这么大的雪,是什么时候吗?”
东宫道:“不记得。”
端王本也未指望他答话,眼里有一种百无聊赖的神气,只自顾自道:“我其实也不怎么记得了。可是只有一件事记得最清楚。
“我看到阿蘅的尸体就被席子一卷,然后在那漫天的雪里运出了皇城……雪下得那样大,那些抬着她的脚印不多时就被覆盖了,好像什么痕迹都没有。除了我,再没有人记得她。”
“……我曾经想着,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阿蘅就好了。可是我最后却连她也没有了。她被人夺走了,被人杀死了,我却连见她最后一面都不行。”
烟霏霏,雪霏霏,衍化银涛无际,铸就玉山万里。
东宫的神情平淡如烟花散尽,道:“不是孤。”
端王笑出声来,说道:“我不信太子殿下。”
东宫轻声道:“不是我。”
端王笑容明亮宛然,说道:“我好久没看见你露出这个表情了。上一次好像还是我们一起养的那一窝小燕子被皇贵妃发现的时候——你也会害怕?”
长华宫里的血腥气霍然腾起,如附骨之疽,终生也难以湮灭。可笑他们那时居然还都有一丝残存的天真,原来他们都曾经有过心,也曾经温弱柔软如雏鸟的羽翼。
人世易变,永远奄忽如薤上之露。
东宫道:“我不怕你,但你不要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端王道:“是你先把别人扯进来的。”
东宫道:“当年安蘅之事,我远在策梦,确实并不知情。就是知道,我也不会做无益之事。”
端王道:“那就是皇贵妃了。母子连心,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记到你身上,一点也没冤了皇兄罢?”
东宫道:“那你待如何?”
端王反问道:“我待如何?皇兄,我可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看着某些聪明人自寻死路罢了。”
东宫忽然道:“你麾下那个苏星,到底是什么人?”
端王扬了扬眉毛,说道:“我从来就没有想过瞒得住你。可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为何还要再来问我?”
东宫道:“远山主曾有令,远山门人,永生不得涉朝堂。”
端王冷冷道:“是,苏星的确是此代远山主大弟子。可那个裴予安又如何?你敢说她背后不是整个远山?你敢说她与弦雅公毫无干系?你敢说弦雅公的一举一动不是为了你?”
东宫似是疲惫,说道:“我不想要。”
端王对他这句话嗤之以鼻,说道:“最难消受美人恩,皇兄何必如此虚伪。”
“虚伪?”东宫缓缓重复了一遍,忽然微笑,“或许吧,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诳时惑众,欺世盗名。”
端王不想自己区区“虚伪”二字评论,便引发了东宫如此感慨,一时竟不知接什么话。
东宫道:“就算不是我,也不会是你。”
端王微微一震,看向他喜怒莫测的眼,仿佛望极无涯黑夜。
窗外雪虐风饕,窗内雪窖冰天。
端王转开视线,说道:“总归是要试一试,否则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活着,是为了什么?
东宫竟无法回答。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