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相逢扰 下(2/2)

作者:千夜弦华

玉簪折第四章 相逢扰 下

小少年的神色有些怪异,没有肯定,却也没有拒绝。

赢兰很理所当然地将这当做了默认。

她自生来便几乎顺遂无忧,从未有人忤逆,之前小少年的那一挥手,已经是这辈子遭到的最大拒绝。

之前他们还不熟,那他觉得害怕,不让她摸,也不算没道理。

但是他们现在都讲了这么多话了,已经熟悉了,他肯定会给她摸的。

赢兰很笃定这一点。

小女孩于是慢慢伸出了一对细白的小手,有些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少年几乎是本能地想避开。眉眼一抬,却生生停了下来,一动不动,任那凝脂似的纤细手指触上自己的脸孔。

“好凉啊……”指尖传来的触感凉而细腻,仿佛无温的玉器,赢兰低低地呢喃了一下,“难怪你叫阿凉……唉,是不是你以前不是这么凉,但就是因为这个名字,结果才越来越凉的呀,这名字可真不好。”

他本应是觉得愠怒的,但看她的大眼睛扑闪了一下,却又生不了气。

赢兰眨巴眨巴眼睛,微颤的眼睫仿佛蝴蝶的残翅:“你是不舒服吧?不要再跪着了,会很难受的。”

跪着和人说话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这一点赢兰深有体会。

在去觐见皇帝的时候,她总是被爹爹千叮咛万嘱咐,去时该怎么走,离开时该怎么退,手该怎么摆,头该怎么低着,身子该怎么跪,话该怎么说……千条万条,跪得腿都麻了,可是连头发丝也不能擅自多颤一下,绝对不可有一丝僭越之处。

简直难受得要命。

如果是叔的话,肯定就不会让她那么难受了。

小少年抬头看了一眼方才引领自己的那个婢女。

赢兰将才的那句话可以理解为“平身”,但他还不至于蠢到这么没有眼色。

乔媸唇际一弯,道:“郡主说让你起来呢,听到了就别再这么没规矩。”

小少年慢慢站起了身子,腿脚有些麻,也有些冷,但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倒是赢兰眼睁睁看着他站起来,直起腰板,个子倏然拔高了许多,她非要仰起脖子,才能看到他的脸,手却是万万触及不到了。

赢兰不由失望地瘪了瘪嘴。

原本守在门边的乔念立时上前来到赢兰身畔,将她一把抱起,举到足以和那小少年平视的高度。

乔念轻声道:“郡主小心。”

赢兰眨了眨眼睛,转过头对乔念小声说了几句话。

乔念有些迟疑。

赢兰的话音虽小,但室内这几人无一不是耳聪目明,皆听得清清楚楚。

乔媸的眼登时一细,待看向东宫,却只见他雍然自若,不以为忤。她便微昂了下颔,乔念见此只好稍稍凑近,将赢兰递给了那小少年。

小姑娘再度伸出一双嫩白小手,却并不触及他,就那样张开。

小少年有些不知所措。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小女孩,来意不明,无从揣测,根本不知她意欲为何。

乔念见他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小声提点道:“郡主的意思是,想让你抱。”

少年的表情有一瞬呆滞。

他旋即抬眼看了端坐在主榻上的人,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更万万不敢拒绝,只好有些犹豫地伸出手,欲接过这个小小的孩子。

乔媸娇媚如花的声音柔柔传来:“小心,别摔着了她。”

赢兰浑然不觉,只是娇软可爱地朝他笑。他却是骤然浑身一寒。就连往日被族中人踩在脚下欺压唾骂,也从未感受过如此森然洌意。

而这还不过是一个婢女。

倘若是东宫开口……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张开双臂,万分认真地将小姑娘接入怀里。

那一刹那,他的臂弯一沉,心也骤然一沉。

不是恐惧,而是惶恐。

惶恐伤到了她。

她那样轻,那样软,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温香软玉的物事。一张盈盈笑脸,满脸纯真,毫无一丝防备警惕,再娇憨不过,也再脆弱不过。

她仿佛一朵被捧在手心里的兰花,娇生惯养,不经风雨,被人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他根本不敢用力,抱住了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了起来。

赢兰浑然一派天真的模样,在他的怀里还不安分地拱了拱,寻找一个最舒服的位置。自来熟地将手臂攀在少年的脖颈上,全然信任,一如在亲人的怀抱里依依撒娇:“凉这名字不好,我给你换一个字好不好?不要凉薄的这个‘凉’,要良辰美景的‘良’,好不好?”

他的眉梢一跳,神色里隐约透出一丝抑郁。微转了脸,看着那两个依然跪在地上,一脸怨毒却无可奈何,与自己拥有着相同血缘的青年。

蓝得近乎凉薄的眸子里掠过一瞬微光,眼下一道红痕艳如妖异,少年的薄薄唇际便弯折了起来。

“郡主赐名,臣感激不尽。”

乔媸的眉忍不住挑了挑。这小子学的倒是快。

东宫雍然一笑,慢声道:“既然已经称臣了,那你往后就跟着小宝罢。”

跪在地上的两人面色悚然惊动。

这样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是昭示了日后的无限光明璀璨!

由沉玉郡主亲自赐名,随于左右——

谁都知道,沉玉郡主依制本只是个不得势的藩王之女。但赢氏素来子嗣极为单薄,皇帝纵然粉黛三千,却子息无多,沉玉郡主就是皇帝唯一的孙辈,在出生当日便被封诰。皇恩浩荡,若得此提携,日后飞黄腾达是早晚的事情。

更何况,还有东宫。

东宫乃是儊月第一名门,望舒王氏所出。王氏一门两后妃,东宫便是先皇后之甥,皇贵妃之子,甫出生便被立为储君,端严清正,誉满天下。与燕王相比,乃是珍珠之于鱼目,日神之光之于烛火之焰,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东宫素有仁善贤名,和皇帝心思无常叵测、手段雷霆酷烈相比,却也有一点相同之处。再怎样礼贤下士,令人如沐春风,他都是一视同仁,从未见他对任何人事稍加青眼。

沉玉郡主却是个例外。

除了和自己同出王氏一族,先皇后所出的秦王,东宫捧在手心里宠爱的,便唯独只有这么一个小小侄女。吃穿用度,宫里赏赐,无一不是挑着最好的份例先给了沉玉郡主。

能接近这小小女孩,也意味着,能够接近这偌大帝国最中枢的无上权力。

这样一个出身卑贱的孽种,居然在这短短时刻内获得这样一番荣耀——怎能不让他们恨不得咬碎一口牙?

可即便心里已经恨得近乎于扭曲,面子上还是万万不能表露出来。

小少年抱着赢兰,笔直地站着,直视东宫目光,应声道:“谢殿下。”

他既不跪拜,也不屈膝。全然无为臣之态。

这样的冒犯,东宫却只是似笑非笑,乔媸在一旁道:“你应当谢的是郡主,若不是郡主喜欢上你这副样子……”

他微顿了顿,随即转过头,对赢兰微微一笑:“谢郡主。”

赢兰的手依然环绕在他的脖子上,身体如此贴近,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衣裳之下的胸膛,传来了温热的温度,和微微的震动。少年的气息,青涩而微妙,形成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懵懂。赢兰不知为何又有些红了脸,轻轻道:“不客气,阿良。”

一个是五岁的无忧郡主,一个是十岁的早成少年。

云泥殊路,相逢竟被飞雪扰。他们的生命毫无交集,以前是,以后本应也是。

只是人生如此莫测,这一眼,这一笑,竟似底定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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