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二章 相逢扰 上
康舜二十三年庚子冬月。
雪来得极晚。
那一年赢兰不过五岁,还是不知哀伤为何物的年纪。
小小的孩子,即便身处九天阊阖,又如何知晓什么尘飞沧海、长绝离恨。
她每一天守在窗前,看着飞雪茫茫,绵绵如絮,织就夜澜一身银装素裹,满心欢喜,只期盼雪下得大一些,再大一些。待到晚上,爹爹从宫中回来,她便可以和爹爹堆许多许多个小雪人了。
正因为如此,她到现在还不是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明明不过前日,爹爹还将她抱在膝上,给她讲述幼时的趣事。她窝在爹爹的怀里,撒娇地说明天要穿什么样的花衣裳,要什么样的新玩耍。窗外有着好闻的,梅花清雅的香气,她就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幸福安稳。这世间再多忧虑,也有人为她遮风挡雨,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而今日,整个燕王府里哭声震天。
她还在睡梦之中,便被凄厉的嚎啕声吵醒,然后忽然便不能再穿那些漂亮缤纷的衣裳,只能换上白惨惨的素衣,被哭哭啼啼的乳母领出了房门。
雪花似梅花零落,又像是满天满眼的银白烟火,飘然绽落。
花叶扶疏之间,犹有暗香幽幽浮动,却无人怜赏。满耳皆是悲声凄惨,那些来往哭号的人,落在她的眼里,不过是一团团模糊朦胧的影。
王府里已有忠心事主的下仆以身相殉,唯独她这个小主子,无知无觉,无畏无惧,惶然不知哀事,连一滴泪都未落。她的母亲早逝,旁人也鲜少提及,燕王妃出身大族,从来不与她亲近,她自幼便没有什么母亲的印象。
但是,爹爹去哪里了?
为什么叔会说,爹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让她不要挂念?爹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是不是不要她了?爹爹还会回来吗?回来了,爹爹还会再走吗?
她分明看见爹爹躺进了一个漆黑漆黑的大盒子里,一动也不动,没有离开,没有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大盒子被盖上了,她也瞧不见爹爹了。她以为这是一种新玩耍的花样,就像以前爹爹陪她玩半仙戏那样,中途躲起来不见人影,直到她一个人害怕得哭出声来,才笑眯眯地再一次出现。
可是她等啊等,盼啊盼,爹爹再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再一次笑眯眯地出现,然后抚摸她的头顶,称赞一声,乖儿。
平日里总是板着一张很惹人厌的坏脾气脸的老管家,老泪纵横,嚎啕大哭。
连一向极为矜持的王妃也哽咽不能言语,那样撕心裂肺的哭法,仿佛连血都会呕出来。
赢兰疑惑地看着这些悲戚满面的人,终于忍不住拽了身边人的衣袖。
身边人广袖垂膝,她只要轻轻一够,便可握住。清冷玄色,精细夔纹,水一般丝滑的缎子,划过手指,竟无法攥住,只是握住了一场空,像是繁华归尽后的虚梦。
倒是那人发觉她的小小动作,温声道:“怎么了?”
她熟极而流地伸出了稚嫩的双臂,要人温暖怀抱。
青年温柔地把她抱起来,替她捋紧了鹤麾。一双优雅风流到了极处的眼,微微弯起来,笑痕隐约。
那熟悉的温和笑容令她的惶然在瞬间散尽,赢兰鼓起勇气,问道:“叔,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在哭?为什么爹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爹爹是生病了吗?为什么不起来呢?我们把他叫起来好不好?”
青年曼然缓声道:“小宝,皇兄他睡着了,我们就不要去打扰他了,好不好?”
清冽如冰的声音,不疾不徐,无情无欲,即便在这样悲戚哀恸的时刻,也只似闲适饮茶,云淡风轻。
赢兰伸出手,环绕住青年的脖颈,贴近了他的脸庞,奶声奶气地说道:“这么冷的天,爹爹就穿那么少的衣裳,又没有地龙和暖炉,一定会很冷的。叔,爹爹他明明是最怕冷的一个人了,就连地龙的位子都要和我抢,现在为什么还不赶快起来?”
青年轻声道:“不会冷的。”赢兰还是茫然不解,怀抱着她的青年看着她童稚容颜,懵懂神情,柔声道,“他已经下去了,到了地下,他并不孤单,就不会冷了。”
赢兰眨了眨眼睛,软软道:“叔?”
青年微笑道:“对他而言,能在这时节得了善终,也未必是件坏事。”
赢兰不解其意,只攀紧了他的脖颈,小眼珠子乱转,忽然颦了眉,小手一指:“叔,那是什么?”
燕王府原是前朝宗室的旧府,虽谈不上年久失修,但在夜澜京畿之处的无数鼎甲之宅里,算得上是寒酸了。燕王虽是帝王长子,却不过皇帝未登基前,与一浣纱坊宫人的露水情缘。他徒有皇长子之位,生性庸碌,素来不为皇帝所喜,又无母族可依,无权无势,一直到了二十岁也毫无作为,只是被封了个藩王的虚职,赐了这么一间旧宅。
王府内全无雕梁画栋的皇家气派,但远离喧嚣繁华,却占了清幽之利。燕王不精政事,却颇通风雅之道,亭台楼阁皆是重建,一花一草都安置得十分精巧,曲径亦通幽。赢兰所指之处原是一片疏密树林,夏日里树影婆娑,青绿遮阳,别有一番清凉意趣。而今寒冬凛冽,树叶早便掉得光秃,只余下叉桠枯朽的树杆,衬着阴云笼罩的天空,如灰笺上一笔纷乱淋漓的狂草。
在那重重枯木之后,隐约可见两个青年,正在殴打一个摔倒在地上的灰衣少年。
那小少年看身量不过十来岁,被打得遍体鳞伤,却偏偏一声闷哼也无。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