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一章 知奈何
她怔了一怔,头脑里一片空荡,有些艰难地转过头,问道:“公主……是什么?是谁?……是我吗?”
姚太医愣在那里,她的眼睛纯净如未开凿的黑曜石,明亮得可以映出人的影子。
姚太医傻在原地,连云女官也察觉不对,眼里透出三分惶恐。
她扭了扭脑袋,疼得龇牙咧嘴,只得乖乖安静躺着,又问道:“……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
“这里是君影宫,而今是康舜卅四年……”云女官放轻了呼吸,慢慢走近,柔声问道,“公主,您还记得我吗?”
她眼里只是一片纯真懵懂的茫然。
姚太医这回是真的惊慌失措了,失声唤道:“公主?!”云女官的脸色也极不好看,正待要说些什么,忽而传来了一道声音:“醒了?”
那声音柔软多情,仿佛三月桃花,却教她浑身上下顿时一寒。她本能地朝来人看去,脑子里却只是一片空白。
她问:“你是仙还是鬼?”
那人微微一怔:“怎么说?”
“你生得这么好看,不是仙人,那一定是鬼魅了。”
她说得笃定,天真而不矫揉。
她醒来之后所见的宫人无一不是如花美眷,但没有哪一个比得上这人一分风华,在他踏进这里的一刹,仿佛连满室金碧辉煌也顿时黯然失色。
“我不是仙人,也不是鬼魅,”他仿佛很愉快地笑了,缓缓道,“我是秦王。”
她不知道秦王是什么东西,只是迷茫地看着他:“……不知道。”
秦王眼中异色一闪,道:“不知道?”
她迟疑道:“……我不记得你。”
秦王道:“不记得我?那你还记得些什么?记得你爹娘是谁吗?”
她觉得头又开始疼了,皱着一张小脸:“我还有……爹娘……?”
“是啊,你哪里还有爹娘呢?”
秦王笑吟吟地说,眉眼都舒展了开来,仿佛再快活不过。
他本就是俊美精致到了极致的容貌,这样一笑,陡然就加了十分凶戾,绝世美貌中就带起一种近于妖娆的凶艳起来。
她打了个寒噤,秦王又似低低喟叹:“你还没死啊。”
她本能地回嘴:“我为什么要死。”
“你为什么要死?”秦王反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去死呢?”他还是那样笑着,可忽然伸出手,捏住她的下颔将她从床上提了起来。
秦王捏得极紧,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吱吱作响的声音,仿佛恸憎到了极致。她痛极了,可是不知为何宁死也不愿意向他求饶,只咬紧了下唇不说话,渗出的血迹越来越多,她几乎可以闻得到腥气沉沉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腻得呕心。
云女官渐渐面露忧色,劝阻道:“殿下,我方才通报公主苏醒,陛下此刻定然——”
室外传来一叠声的通报,她在激烈的痛楚之中听得并不分明,只竭力抑制住唇齿间可耻的□□。秦王蓦然松手,她的身子软绵绵地跌落回床,头疼欲裂,只依稀听得步步靠近的脚步声,沉稳端严,仿佛踏在人的心尖子上。
云女官迎上门去,施然行礼:“陛下……”
“小宝?”
这个声音温和清冽,优雅无伦——如此熟悉,如此憎恶——仿佛千万根根针猝然扎进了她的身体,撕扯出不能言说的剧痛。她惨叫着从床上弹起来,油尽灯枯的身体亦爆发出最后一丝气力,拥住了被子,凄厉地尖叫:“你不要过来!”
她如此失态,就连秦王亦挑了挑眉。
皇帝并不再前进。隔着层层人影绰约,只隐约透出玄色衣角,袖尾纹了一痕兰烬似的灰,仿佛火焰燃尽后的残痕。他的声音平静如二月朔风,字句平淡,却是金振玉聩:“怎么回事?”
云女官恭声道:“回陛下,公主自醒来便一直是这样,大失仪止,状似……疯癫。”
皇帝唇际微沉,云女官浑身一颤,立即跪倒在地,将头重重叩在那地上,血痕殷然,咬牙道:“公主身遭不测,全是臣审慎不周之过,臣万死不能辞其咎!”
秦王笑意憧然,道:“又没人逼着她坠楼,是她自己给脸不要脸,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才跳下去。这可不是阿云的过错。”
皇帝沉默了良久,才说:“起来罢。”
云女官心中惊疑不定,眼睫一颤,上面干涸的血颗子便落了下去。
她静静听着他们说话,此身仿佛飘渺,竟一点也不觉得他们说的正是自己。
秦王看着她迷茫的表情,嗤笑了一声:“还真把前尘忘得一干二净,没用。”
她心中茫然一跳,不由攥紧了被缎,微微颤抖。
皇帝缓然道:“她不想见朕,那便算了。”
云女官不知其意,只嗫嚅道:“陛下,臣……”
皇帝的眼睑微微垂下,长睫扫落出一片森冷的阴翳。
他素来端严持重,甫出生即被立为储君,少年时便贤名远播,即便东宫易主,几番沉浮,也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云女官心知他此刻必定震怒到了极点,心中大骇,一动也不敢动,只待九五之尊的雷霆大怒。
秦王却毫无惧意,朝皇帝走去,笑道:“皇兄,你还把那小子也带过来了?”
皇帝微一颔首,秦王朝皇帝身后看去,眼底掠过一丝奇异的神采,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让她瞅瞅这小子的模样,也许她就好了。”
云女官不禁朝皇帝身后看去,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两个宫人正将一个血团似的东西拖了过来,一路赤痕蜿蜒,仿佛无解砒毒。
“朕也并非嗜杀之人,你若有什么话想对她说,或许还能挽回些。”
云女官怔了一怔,才发现皇帝这话竟是对那血团说的——
那浑身是血古怪扭曲的东西,居然是个人!
那东西——
居然曾经是个人!
血团低低地咳了一声,像是野兽濒死前沙哑的□□。
他微微抬起头,血肉模糊的脸上,竟仍能分辨出一对蓝色眸子,波光一闪,仿佛犹存了几分湖光山色的清明。嘶哑地唤道:
“阿姒……”
这短短二字,却似见血封喉,令她本死死攥紧的手,慢慢地松开。
她已经没有什么好抓住的了。
眼角安静地沁出一滴泪,却再也落不下去。
她曾以为这一生千行泪,皆付他一身。
可终究是流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