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人初遇 五
于是多年的故人就此初逢。
白石塔下白石街,是这沙泽赤城唯一的繁华去处。春日里,自是繁花似锦珠翠琳琅,叫卖声一浪高过一浪。女孩子也不嫌累,拉着常玉瑾逛过这家又逛过那家,对着檐角的风铃吹气,还扯着常玉瑾来比试谁吹出来的声音更大。常玉瑾一击不胜,努力许久终于吹出了像模像样的声音之后,转身去喊女孩子,人家却早已跑到了对面的糖人铺去,津津有味地观看老板捻起大勺,勾出栩栩如生的图腾来。
“我要一把枪!冠军侯白湘的寒枫枪!”女孩子咋咋呼呼地喊起来,拽着匆匆赶到的常玉瑾问:“傻子你要什么?”
“我……我不能乱吃东西的……师兄的桂花糖已经吃得够多了,怕是吃坏了嗓子……”常玉瑾支支吾吾地推脱,女孩子一掌拍在他肩头:“说你是傻子你还真傻呢?糖不碍事!”她转头去对着老板讲:“给他来一只蝴蝶!要特别大的那种!”
铜文碰撞出清脆的叮当声,落尽斑驳的搪瓷碗里。女孩子小心翼翼地接过凝固的糖枪和糖蝴蝶,春阳晕出暖暖的光。“给你。”她把蝴蝶塞进常玉瑾手里,对着自己的糖枪咬下一口,含糊不清地说:“快吃啦!”
“谢谢……”女孩子的热情让常玉瑾有些尴尬。他一面道着谢,一面瑟缩着舔了口,焦糖化开来,甜进了骨子里。
可女孩子根本没有听到他的道谢,在常玉瑾低下头去吃糖的时候她的注意力被街头飘来的烤肉味儿吸了去,早踩着绣花鞋噔噔噔地跑远了。常玉瑾马马虎虎地啃了几口糖,只得快步追上。
“快来呀常玉瑾!”女孩子头也不回地喊,“吃烤肉啦!”
当常玉瑾气喘吁吁地跑到街头的烤肉摊时,女孩子早已扛了只小羊羔,熟油浸了袖口也不在意。常玉瑾越过她肩头去看卖烤肉的老板,那个黝黑皮肤的燮堇汉子数着银锱笑开了花。
“你可……真厉害。”常玉瑾想不出别的话来,“你一个人能吃完吗?”
“当然能吃完了。”女孩子白了他一眼,顺手把烤羊羔扔给他,“不是还有你吗?”
常玉瑾一愣,下意识地伸手,好歹还是接住了……然后金黄的熟油顺着他素色的衣摆往下淌。
师父师兄一定会暴跳如雷。这是常玉瑾最先想到的。
他想去叫女孩子,却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半张着嘴,常玉瑾只能看着女孩子蹦蹦跳跳地走远了,滚烫的油烧着他的皮肤。
他认了命,乖乖跟上女孩子的脚步。女孩子浅绿色的裙摆飘飘荡荡如一片春叶,脱了树枝的束缚,遥遥飞走了,永远不会枯萎也不会坠落。常玉瑾莫名想起白绮城里长青的万年树来,树冠如篷,风雨皆阻,树下温暖如同慈母的怀抱。
暮色渐渐四合,夕阳收敛起光线来。女孩子带着常玉瑾左拐右拐,拨开灌木丛,踏过羊肠路。树木渐密,人声越来越远。“我们去哪里?”常玉瑾禁不住问。
“一看你这种乖孩子就知道待在梨园里练戏。”女孩子笑笑,眉梢眼角都是狡黠的神采,“只要你出去跟孩子们玩玩,就会知道赤城里还有个好去处,叫做‘月鸣泉’。”
“‘月鸣泉’?”常玉瑾茫然。
女孩子抿着嘴笑,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傻子!”她拨开眼前一人高的杂草,“就是这里了。”
仿佛是拨开了天地的帷幕,四周的景色突然开阔起来。或许是神不经意间泼洒下的圣水,沙泽之中,一眼泉水悄然铺开,风起波澜,点点星光泛,至清至澈。泉边,林木蓊郁,树影横斜,遥遥有赤城灯火,绵延如千里游龙。
常玉瑾扛着烤羊羔,一时间忘了言语。
“坐啦傻子。”女孩子扯他的衣角,“坐下吃烤羊!”
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匕首,手脚麻利地肢解起烤羊来。剜下两条羊腿,女孩子往常玉瑾手中塞了一只,抱着自己的那只腿啃了一大口。见常玉瑾还愣着,女孩子鼓着腮帮子劝:“快吃啦快吃啦傻子你不饿么?”
“谢谢。”常玉瑾只知道说这话了。他盯着油光闪闪的烤羊腿有些犹豫,试探着咬了一小口,女孩子却不乐意起来:“咬的太少了,吃烤羊都得吃得满是脂粉气吗?”
“不是……”常玉瑾辩解无力,赶紧狠狠咬了一口,油汁溢了满嘴。
“这才对嘛。”女孩子满意了,她懒懒地后仰,靠住了树干。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女孩子眼珠子一转:“估计是你师父教你的《湘妃竹》祸害啦……豪气不足,脂粉气倒是有余。”
常玉瑾再迟钝,也听的出她话里带刺儿,不免维护起自家师父来:“师父没有祸害……”
“还说没有祸害。”女孩子坏坏地笑,撕着羊肉嚼啊嚼,“湘妃才不是什么柔若无骨的美人儿……人家那可是名满天下的冠军侯白湘啊。”
“冠军侯白湘?那和湘妃不是两个人么?”常玉瑾惊得羊腿落地。
“傻子啊真傻……”女孩子叹口气,“除了白湘还能有人敢称湘妃么?”她帮着常玉瑾拾起落地的羊腿,掸开灰尘和枯草:“昭阳宫政/变、白鹭野之战、婪关破军……白湘凭着一柄寒枫枪,四海宾服啊。”
四海宾服么?
常玉瑾愣愣地想着,女孩子认真地看着他。他忽地分不清何为真实的历史,只觉得英灵持剑而过,风萧萧兮天地震慑。
真的是这样么?
多年以后常玉瑾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月鸣泉边,女孩子讲着过去的故事,故事里美人握了剑,踏进了浩瀚的战场。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洛湘兰,白湘的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