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之太平劫第八章 往事
至于那山谷到底有多深,没有达过底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混沌生独自一人坐在前殿的石椅上,难得的有些犯困。也许是一年前背离师门之后便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制造出如此让他舒心的环境了吧。
他用手支着头,闭上眼睛,很快便沉沉睡去。
梦里,是一片水雾,吸一口便灌进肺里,浓稠得化不开的湿润。
那浓浓的水雾里,立着一团缥缈虚幻的影子,凑近了才能看出,那里是一座亭。
初冬时节,细碎的雪沫从云的间隙中散落,飘到镜湖的水面上,波澜未起。偌大一个镜湖,仿佛连同人的魂魄都可以一起吸走,何况这一场小雪。
水面上漂浮着一叶扁舟,舟头立着一个白衣童子,正一下一下划动着长竿,左点一下,右点一下,似乎没有触到水面,但这一叶孤舟却又真的贯过镜湖,向湖心那一座亭行去。
那亭子建在水面上,亭下有三十三级木阶,因常年受水汽潮蚀而微微发黑。白衣童子停了船,用竹竿轻敲木阶,然后袖手而立,毕恭毕敬的向着亭子鞠了一躬,朗声道:“先生,人都已带到,在下这就先行回医馆做事了。”
“有劳。”亭中传来这样两个字。
那一叶孤舟之上有六七个四五岁的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声音,是他们听过的这世间最好听的。
“上去吧。”白衣童子对那些孩子说,随后便不再言语。
孩子们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最大的那个鼓起勇气向前了一步,就这样,三十三级台阶,被他们走出了世间最漫长的轮回的速度。
而当他们进了亭内,只一眼,便呆住了。
一个身穿白色狼毫大氅的清瘦少年,披着一头墨发,端坐在一条几案前,双手袖着一个黄铜的被磨得发亮的手炉,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容。
彼时的孩子们还太小,未曾读书识字,自然不知该如何形容。
唯有现在的混沌生才有八个字可堪堪糊弄过去——
面如冠玉,眉眼如画。
孩子们从未曾见过这般好看的男人或女人,一时之间看痴,直到对方好脾气(或是觉得有趣又有些无奈)的说了一句话,才令他们梦如初醒。
“你们很喜欢站着说话吗?”他浅笑,“快快靠过来坐下吧,仔细小小年纪把筋骨冻伤,落下寒疾。”
孩子们这方慢慢走近,仔细寻了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他们都是闹市之中最下等的孤儿——被亲人抛弃的且以乞讨为生的乞儿。
他们莫名的想要亲近这个人,但是又唯恐自己肮脏的手指弄脏了那美丽的华服,招来他的厌恶。
莫名的,本该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却偏偏如此的在意紧张着他的看法。
这样想着,所有的孩子都低下了头去,不敢正眼去看他,生怕那耀眼的一切刺瞎他们低微的眼睛。
那人却忽然笑了,接着,又是那好听的声音:“你们喜欢吃鱼吗?”
孩子们不觉抬起头,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好奇。
“我忽然就很喜欢。”他继续说,伸出一只细白修长的手指向了湖中,“如果雨再大一点,镜湖的水就会涨,鱼,就会跳到湖心亭里,我们就有鱼吃了。”
说完,他似乎很满足,笑着,看着他们的眼睛都是弯弯的,好看的紧。
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无论如何艰难困苦,都不曾有过偷窃。
抢东西最多挨一顿揍,但是偷窃就是耻辱。
他们似乎都懂。
而那时,亭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湖里,只有一人,翩翩目不转睛的看向那个少年,记住了那个他这一生之中直至现在也再无可比拟的笑。
“可是外面”那孩子张口。
“下的是雪啊。”另一个声音,和那孩子稚嫩的童声重合在了一起。
混沌生在睡梦中喃喃着,滚烫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掉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
他醒了。
他想起来,那是他初入太平门下,被选为判官的唯一门徒的情景。
那一年,他才只有三岁。
一梦如旧,未醒未醉,却已过了悠悠十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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