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七十九章 醒黄粱 上
人人皆知,连赢兰自己也知道。她活得明白且自在,因为她并不讨厌。
赢兰望向沈艳光的手腕,问道:“沈艳光,这可是巫咸佛珠?”
皇帝不信鬼神,轻蔑道佛,是以宫中几乎无人崇佛崇道。其实这还是赢兰头一回见宫中妃子配饰有佛性。
沈艳光点了点头,似是看出她心中想法,笑道:“其实陛下不是轻蔑鬼神,而是轻蔑那些不信而信、因信而信的人。”
赢兰隐约明白。
显宗时期,重用道士,贬佛抑儒,朝中有人迎合而写了一本《老子化胡经》,非但将孔子写成老子的学生,还让老子骑着青牛西出函谷关,去了天竺,成了释迦牟尼。显宗大喜,将此人提拔为当朝宰相,朝堂风气由此一转,朝纲不振,浊流横行。
先帝就更加离谱。他志大才疏,一度崇佛重道,朝堂上下便皆是如此风气,甚至池台重兵相逼之际,依旧冀希望于佛道二教之法术。当时的兵部尚书孙傅引荐了一个士兵,声称自己身怀道门“六甲法”以及佛教“毗沙门天王法”,可以大破敌军。先帝对此深信不疑。后果可想而知,数度兵败池台,割地赔款,甚至不得已将皇帝的兄长、当时的燕王作为质子送去求和。
如此奇耻大辱,乃儊月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皇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许以重金,酬燕王归来,却被池台使节不屑一顾。皇帝奋发图强,肃清朝纲,一扫暮气,立即发大军征伐池台。
故土可以重夺回来。故人如燕归来,却只是白骨一具。
“我手上这两串佛珠,一名达摩,二名阿达摩,指的是耆婆耆迦。”沈艳光轻轻摩挲莹白圆润的珠子,“耆婆耆迦又叫共命鸟,指的是一种一身两头的神鸟。佛经说达摩食好甘果,后时阿达摩便食毒果,两俱闷乱,共相平论,一作邪愿:愿我所生之处,常共汝为恶友,能为损害;二者发愿:愿我生生之处,常行慈心,利益汝身。”
赢兰道:“这故事就是说,善人慕授福,恶友乐仇怨了?”
沈艳光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这故事是劝导人们择交,捐弃恶友,亲近善人。”
赢兰略一思忖,说道:“捐弃恶友,亲近善人,这倒是不难。但善恶具体要如何评论划分?倘若我有一友,对他人行恶,独与我善,这人对我是恶是善,我是弃是亲?我若亲之,是否不分廉耻;我若弃之,是否背信弃义?”
沈艳光微微笑道:“郡主冰雪聪明,岂会因此事烦忧?必定心中早有定论,才会如此说罢。”
赢兰被她一眼看穿,也是一笑,说道:“沈艳光真是与我一见如故。”
赢兰确实与沈艳光相见恨晚。
不为别的,就为沈艳光的一把好手艺。
水晶饭、龙睛粉、龙脑末、牛酪浆、巫咸砂糖按比例混在一起调毕,入金提缸,垂下冰池,不多时冷透,便是一小盏完美的清风明月饭。
赢兰素来嗜甜,在夏天又尤为贪凉,冰镇乳酪瓜果总也吃不够,沈艳光这个方子又给了她一个新吃法,自然十分高兴。
沈艳光见她吃得开心,笑道:“郡主,我要开始敬香了,您不介意罢?”
赢兰摆了摆手,说道:“当我不存在。”
沈艳光走向佛龛,取了三支线香,以长明灯燃之,虔诚敬拜。
她本就肤如蜜蜡,色若琥珀,神情更是宁静通雅,仿佛身体里亦燃着一盏佛灯,与世无争。
赢兰待她三拜完毕后,才起身走近。只见这尊佛像三面六臂,手托日月,足踩大海,波浪迭起,肌骨稜稜栗栗,若六花週绕,竟不似她所知的释迦观音之属。烟雾缭绕,更多了几分迷蒙神秘。她想了一想,才道:“这是……阿修罗?”
沈艳光的声音有些惊喜:“郡主居然认得?”
“我乳母信佛,每年都会参加水陆法会,有次我实在好奇,她便带回了一套水陆法绘图,画的就是法会上所悬挂诸神佛法绘。我记得依次是五显祠山关公二郎,崔公六曹,九垒高皇大帝,水府扶桑大帝,还有阿修罗、鬼子母及诸大罗刹。”赢兰摇了摇头,自嘲道,“佛经故事,对我而言,便当真只是故事罢了。关于阿修罗,我最清楚的也就是修罗道、修罗场之类,一听便知道这是个斗神。”
她倒是没想到,沈艳光居然不供奉常见的如来观音之属,而是骁勇好战的阿修罗。
沈艳光微微点头,说道:“六道轮回,天道、人道、阿修罗道,为三善道;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为三恶道。其中又数修罗道最为特殊。阿修罗男,丑恶好勇,争斗不休;阿修罗女,美丽惑人,迷乱信众。因此虽然身为善道,本性纯良,但其心执着好斗,死后极为容易堕落成三恶道。”
“《佛说业报差别经》里讲,行微恶业,其心邪慢,总是易在不经意之间,转生到阿修罗道。”沈艳光注视着一点线香星火,丝丝袅袅,“人生百年,本就是花火云烟。我常年供奉阿修罗像,便是不时告诫自己:人之初,性本善,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赢兰慨然道:“沈艳光如此心境不俗,难怪深得圣眷。”
沈艳光淡淡一笑,说道:“郡主说笑了。我蒙陛下宠眷,六宫无比,不过一时。日久恩疎,不免白头之叹。身在这后宫中的女人,难免坠入修罗道,我只希望自己能坠得比别人更浅一些罢了。”
她如此宁和湛然,赢兰竟也不知不觉为之感染,不由问道:“那业报差别经里,可有提过地狱报?”
沈艳光略一沉吟,说道:“一者身行重恶业。二者口行重恶业。三者意行重恶业。四者起于断见。五者起于常见。六者起无因见。七者起无作见。八者起于无见见。九者起于边见。十者不知恩报。以是十业,得地狱报。”
赢兰听罢,想了一想,有些苦笑道:“我总觉得,你这佛龛还是留不长。”
沈艳光并不惊讶,应道:“确实。陛下一时贪图新鲜,才会容忍我这尊阿修罗像。但这迷恋也不会太久。因为他不信天道轮回,也不信因果报应。”她顿了一顿,声音更轻,“陛下固然雄才伟略,但乐于用兵,以致边疆民怨四起;好大喜功,大兴土木,耗竭内府之财。不顾人之怨怒,不惧天之谴戒,称之为流俗……”
这话已经是诛心了。赢兰脸色丕变,喝道:“沈艳光!”
沈艳光轻声道:“郡主莫怕,这话我已经在陛下面前说过一次。”
说赢兰完全不诧异,那是假的。
沈艳光道:“我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还被宫中人视为深得宠眷,至少说明你们儊月的陛下不是听到逆耳之言,就暴虐杀人的昏君。”
“是我们儊月的陛下。”
再齿冷皇帝行事残酷,那也是被整个帝国奉若神明日月的天子。赢兰不由提醒道:“你身在儊月的京城,住在儊月的皇宫,侍奉的是儊月的皇帝,你生是儊月的人,死是儊月的死人,这一点可要记清楚了。”
沈艳光眼一弯,说道:“抱歉,我一时竟忘了,和我说话的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