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七十八章 梦少年 下
凌曲华一度和他同病相怜,但也只是一度罢了。除了一些高级将领,军中士卒大多出身草莽,并不如何看重出身,是庶子也好,是贵戚也罢,只要人人皆是儊月子民,便似一般无二。
似。
在他及冠的前一日,威武将军凤别曾对他人当面说道:“此子非但武功高绝,心性更是诡诈凉薄,反覆难知。”
这句话在军中并不是秘密。因为凤别并没有把这句话当成秘密。这个评价很快便传遍了大营,凌曲华在听到后的第一时间就找到了他,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别介意别介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威武将军的性子。反正出头的椽子总是先烂,圈里最肥的那头猪总是最先被宰着吃……”
诸良失笑。知道凌曲华是在间接安慰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但这并不是全部的理由。他不能不无奈,纵然王博尧待他另眼相看,也总不忘对他说一句:“万勿忘了一个‘德’字。”
他的母亲是琚人,父亲是儊月人,幸运的是,他的父亲不是普通的儊月人,不幸的是,他的母亲也不是普通的琚人。就连那一日行刺燕王妃的杀手,也恨声骂他是认贼作父。
帐前支起了两盏悬灯,质地是清透的老琉璃,薄薄的一层,竟然也雕镂了细腻的缠枝花纹,看去比最上等的细瓷更为精致无暇。雨水轻轻打在灯上,琉璃澈然如镜,清晰地透出里面跳跃不定的火光。
“这样好的东西,若不是因为有王姑姑,我们怕是一辈子也用不上。”
凌曲华一脸艳羡,毫无作伪。
他的话确实也没错,这种质地的东西,别说军旅之中,便是太平夜澜,也是千金难买。他和诸良,一个是不能见人的庶子,一个是琚女所生的杂种,日后就算得了泼天富贵,还是难入世家之眼。
王世秀掩唇一笑,说道:“这有什么好的。”她看了一眼诸良,“你看看诸校尉,毕竟是在沉玉郡主身边待过,见过大世面,这等小玩意才不放在眼里。”
诸良微笑道:“王姑姑莫要取笑。”
王世秀斜乜他一眼。先前她从来不将这小子放在眼里,没留意也就罢了。现在上了心,越留意便越觉得心惊。年纪轻轻,这脸皮却像是玉雕的一样,动也不动,好似天塌下来也不会变半分颜色。
“我可是在称赞你。”王世秀又看了一眼凌曲华,“这样大的事,你们俩居然也敢定夺?”
诸良问得真挚:“王姑姑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凌曲华心里翻了个白眼,可以想象王世秀的反应。
不妥?
何止是不妥!
柔成勃勃毕竟是皇帝亲封的归海王——儊月的异姓王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五个,还大多是虚衔,真正在一方重镇、手握兵权的只有一个归海王。虽说捉到的那人坦诚其有异心,但这人证不过一张口,难以取信于人。就算是王博尧亲临,也不敢这么随意动一个藩王。
出乎凌曲华意料,王世秀竟是沉默了下来。
帐外风雨萧萧,灯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撕扯得支离破碎。
良久的沉寂之后,王世秀才缓缓道:“这一步,极冒险。但若是成了……”她顿了一顿,“不,若是能找到归海王与池台勾结的证据,那再好不过。”
池台,果然是池台。
诸良微微垂下眼睑,掩住眸底蔓生的寒意。
凌曲华却一时怔愣,随即一口一个“王姑姑”喊得亲密。
王世秀不耐烦地摆手,说道:“凌小子想知道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凌曲华抽了抽眉毛。如果不是因为有王大将军发话,打死他也想不到王世秀会是巫咸贵女出身。不过想到王大司马那位传闻中的兄长,他又对王世秀的性子不奇怪了。大巫见小巫而已。
凌曲华轻咳了一声,说道:“王姑姑,您有没有觉得……陛下……对……池台……”
王世秀瞥了他一眼,说道:“我还以为你能放出什么震天响的屁来,结果就是为了这个?这不是废话么?池台曾是天下共主,四海皆服,虽然这数十年来国力有所颓丧,但也是顶顶尖的强国,一直对儊月虎视眈眈。但自陛下得登大宝,一扫数十年之暮气,东抗池台,南扫丹国,灭虢吞楚,三征高泽,通好巫咸,万国朝央,咸尽宾服,令月辉俯照天下,比之曾经的共主也毫不逊色。”
凌曲华连连点头,一脸“我早就知道了”的表情。
皇帝自登基以来,几乎战无不胜。但也不知是否是天意,每每皇帝精心筹谋,准备放手一搏,出兵池台之际,总是功亏一篑。
“陛下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可能就是踏平芥子山。”王世秀无声地叹息,“只要有这个心,归海王与池台勾结的证据一定就会出现。”
国内大兴战事,但总不能穷兵黩武,皇帝并非暴庸之君,自然不会出无名之师。
王世秀并未道尽一切,但凌曲华和诸良都是知头醒尾的性子,旋即便明白了过来。
凌曲华满心豪情,又不免有些许复杂。自家陛下这等心性,若是放在一个庸碌之主——不,哪怕绝非庸碌,只不那么雄才大略——那就是亡国之危。
万幸。
或是不幸?
待王世秀离开后,凌曲华小声问道:“你倒是一点也不惊讶?”
诸良颔首道:“天家就是这性子。”
他在宫内待过的时日虽然不长,可在那些与赢氏子弟的朝夕相处里,的确令他比常人更了解几分儊月皇家。
他们的血液里,确实奔流着一些不可理解,近乎疯狂的东西。
就连他曾经那样尊敬的燕王,赢兰心中温和体贴的父王,居然也会做出那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惊世骇俗之事。
凌曲华若有所思道:“看来王姑姑说的不错,你到底是在墙里待过的。”他见诸良神色淡淡,忽然勾起一个笑,“说起来,你确实是在那位沉玉郡主身边待过罢?”
诸良看了他一眼,说道:“怎么忽然聊起这个?”
“聊起这个不出奇,出奇的是你从来没有聊过。”凌曲华瞪圆了眼睛,看着竟有些孩子气,“居然从来没有!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诸良哑然良久,才道:“这和是不是男人有什么关系。”他也看出了凌曲华的心思,微微皱起眉,“妄议金枝玉叶,绝非大丈夫所为。”
凌曲华一脸悻悻道:“我这不是还没议么。”
死小子,嘴巴紧得和蚌壳一样!
诸良并不再言语。
他从未和任何人谈及宫中过往——从未和任何人谈及过她。
军营苦涯,男人总缺不了女人。谁和谁炫耀,谁和谁抱怨,但那些事都和他无关。别人的风言风语,这个漂亮那个贤惠,他听在耳里,不过过耳云烟。有时一个人静静待着,极偶然的情况,会忽然忆起她的模样。要怎么形容才好,他也不知道,不是美丽,不是聪明,不是善良,这些都不足以描述她。想得深了,就只剩下“好”这个字。
她是好的,很好很好。别的就形容不出来了。
就连她的名字,也像是见血封喉的□□,藏在舌尖,吐不出口,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