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七十四章 葛生叹 上
这可是叔为她取的名字!
宁王道:“那你来说一说。”
赢兰不假思索道:“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过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
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传闻《猗兰操》便是孔子目睹此情此景,乃止车援琴鼓之云:“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顾乔那一天拿来的《碣石调幽兰谱》全篇,正是此谱。
赢兰一向自诩对期间典故了若指掌,不料宁王听她说完,却是微笑摇了摇头,说道:“不对。”
赢兰疑惑道:“哪里不对?”
宁王道:“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首诗吗?”
赢兰点点头。
“兰为王者香,芬馥清风里。从来岩穴姿,不竞繁华美。”
她还记得幼时的自己,被那时还是东宫的宁王抱在膝盖上,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向每一个喜欢的人炫耀这首诗,对他们说,这诗的第一个字,是花的名字,也是她的名字。
宁王道:“这就对了。幽兰一曲固然精绝志远,毕竟自伤太甚。兰为王者香,就是我对你的希冀,兰花不为王者而香,是因为兰香生而为王。”
赢兰的呼吸有短暂的凝滞。
宁王口中的“王者”,自然不会是区区一个藩王就打发了。
有些事情,宁王不提,她也不说,就当是小时候的玩笑话一样,讲一讲就过去了,仿佛谁也不记得。
但赢兰其实一直都记得。
她还记得那一年的东宫,轻笑着抚摸她的头顶,问她,想当皇帝吗?
而自己摇了摇头,脆生生地答:不想。
当皇帝有什么好?
像御座上的那个人一样,到底有什么好?
赢兰定了定神,静静回视宁王,轻声道:“叔,‘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我……我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也没有变。”
她还是没有变。如那一年的孩子,依旧是一株半开的幽兰,只生于清净空谷,不愿染半分世俗凡尘。
奄忽一场狂风骤雨,就会将一切花色雨打风吹去。
宁王沉默了许久。
赢兰等待了很久,宁王也没有说话。她心里有些忐忑,暗暗发了狠心,出声道:“叔,如果是您的愿望,不管是什么事,我都……”
“真巧啊。”宁王忽然开口,眉与眼都弯了起来,隐约是笑意,然而他的眸子如虚空一般,深黑得无边无际。
赢兰觉得自己几乎被这目光摄住了,他的眼波就像什么活的灵物,生生钻进了她的骨血里。
宁王道:“小宝,其实我们都一样。”
赢兰想说的所有话都卡在喉咙里,仿佛一件戛然而止的机枢。
一样?
她与宁王,究竟有什么一样?
赢兰心里隐约有些近乎荒谬的预感。她难以置信,可又不得不正视这一点。
“叔,您难道不想……”
“小宝,你不用将老三的话放在心上。”宁王打断了她的话,近乎生硬,“他对你做不了什么的。”
赢兰哭笑不得道:“叔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可能把皇叔的话放在心上!我想的明明都是您的事!”但宁王主动岔开了方才的话题,令她亦觉些许轻松,故作无事道,“再说了,皇叔总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早就习惯了。”
宁王问道:“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赢兰想了一想,说道:“比如那时候我和皇叔被困在山崖下……”她极轻地顿了一下,“我说皇叔没有小皇叔好看,皇叔就说,男人最重要的不是脸,而是格局。”
宁王挑了挑眉,说道:“哦?那你是怎么回他的?”
赢兰挠了挠头,但还是没有撒谎,老实说道:“皇叔问我懂不懂,我就回他不想懂。”
宁王也是头一回听到这一番对话,忍俊不禁道:“然后呢?”
赢兰道:“皇叔就说我是傻丫头,还说当心被男人骗,会哭都哭不出来之类……”如果是寻常情况,端王这么说她,她肯定是要闹上天的。但那时候端王早已身中剧毒,看起来时日无多,她早就自悔失言,当然不敢反驳,“呃,然后,我就请教皇叔,到底什么是‘男人的格局’。”
宁王道:“他怎么解释的?”
赢兰撇了撇嘴,说道:“所以我才说皇叔莫名其妙!他说我肤浅,不就是因为我说他比不上您,他就生气了,讽刺我只知道看脸么!其实我看的比脸多了去了……您就算是从脚到头倒着长的也比他要强一千倍!”
宁王不由自主想象了一下自己从脚到头倒着长的样貌,难得噎了半晌,才道:“老三话糙理不糙,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世间人不知凡几,各有其量。苏秦早年落魄不显,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闻达之后,其妻、嫂、父母则态度迥异。苏秦亦以为然。”
赢兰博闻强识,自然也知道史书上这一段记载。苏秦曾喟然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不惜引锥刺股。其后显达,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谢。
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
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
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她当时阅后,只感慨人心善变,一切亲情礼义,都抵不过富贵二字。但听得宁王这样一说,好像又有些别的意思,她轻声道:“叔,您的意思是,人之格局,就是他的气量,是不是?”
宁王道:“才华易得,气量不易得。一些所谓才人,起于微寒,苟富贵,誓要快意恩仇,不肯衣锦夜行。譬如戏本里写珍珠塔方卿羞姑,史书中载朱买臣马前泼水,皆是专逞一朝之念,尽兴而为。李广本建有封侯之功,但他气量狭窄,甚至念念不忘小小霸陵尉的口角纠纷,必杀之而后快,连将军的格局都勉强,目光短浅愚蠢,难堪大用。所以李广难封,苏秦遭车裂,朱买臣为武帝所诛,皆不足为奇。”
赢兰起先还一直点头,到后来就有些不以为然了,说道:“叔,按您的话说,韩信屈於市井,而伸於叁军,境界自殊,这是真气量大格局。可他最后还不是遭了长乐钟室?”
宁王微笑道:“淮阴侯的下场与他的格局并不矛盾。他对昔时乡下无赖少年的□□之辱,不过一笑置之,的确身具刘项之才,王者之量。格局小者,终难有乘风之时。格局大者,则更需天地人和。”
赢兰若有所思,说道:“叔,其实我以前读晏叔原,看黄鲁直写他‘四痴’,最后一痴,痴在‘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便一直心生不解。现在想一想,这便是他的格局了罢。”
宁王道:“所谓门当户对,指的不仅是门第资财,更是气度雅量。爱与恨皆须对方与自己相当。爱者若相隔太远,便难以为继。恨者若云泥之别,反倒跌了自家身份。”
赢兰颔首道:“所以晏叔原之不恨,确实是发自肺腑,只不愿抬举那些人?”
宁王避而不答,说道:“小宝,所以你要知道,这世上没什么人值得你恨。他们不配。”
赢兰怔了一怔,又想起了端王那时候的话。
他说,小兰儿,你这辈子,既无仇人,也无敌人,是不是?
他还说,爱与恨本就是双面,轻仇之人,每多寡恩,不足以信。
与宁王有所不同,又似乎隐隐相通。宁王说没有人配得上她的恨意,而不是没有人值得她的敌意。
但是她现在没有仇人和敌人,也一点都不想要仇人和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