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觅地网 上(2/2)

作者:千夜弦华

玉簪折第七十一章 觅地网 上

赢兰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皇叔,雨快停了,我们还是出去走走罢。”

端王自然不会拒绝她,跟着她一起漫无目的地走着,离灯火璀璨的长华宫越来越远。

赢兰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明河风细,鹊桥云淡,入庭梧先坠。

雨止,积水犹在,赢兰轻巧地越过一个个小水洼,足音几乎轻不可闻。

落叶尚无人打扫,踏上去的时候,会发出窸窸窣窣的碎裂声。零星似有几声蝉鸣,二三蛙音。

“皇叔的脚步声好重啊。”

端王没料到她憋了半晌,居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哭笑不得地说道:“走路就好好走,谁像你野猴子似的,乱蹦乱跳。”

赢兰斜乜他一眼,倒是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跳起来踢他的膝盖,哼了一声,说道:“普天之下,也就皇叔才会说我是野人和猴子。我是野猴子,您又成了什么?”

端王道:“你那时候岂止是野猴子,简直是黑瞎子。仗着自己年纪小又眼神不好,谁都敢惹,简直没法没天。”

赢兰一顶“黑瞎子”的帽子从天而降,又好笑又好气,说道:“您也知道侄儿那时候年纪小,居然还和小孩子计较?居然还说小孩子眼神不好?”

端王道:“你从小就眼力见特差。”

赢兰忍不住皱起眉头,嗔道:“皇叔居然还好意思说别人眼力见差。”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端王话说了一截,忽然断了,像被谁掐住了脖子,瞪着眼睛望向赢兰,耳朵微微发红。

赢兰本来心里有气,看到他露出这个表情,气也早就消散无影了。她心思纯善明净,只道端王是羞愧交加,便忍俊不禁,眉目舒展开来,透出一点少女的娇嫩,哼哼了两声:“皇叔才是眼神不好,看你还说我!”

端王无语望天。

他们穿过曲折漫长渡廊,走到一处长桥,小雨又细细下起。赢兰望见桥上竟有亭台,风格不似儊月所有,水下系了一条青青竹筏,奇道:“这是什么建筑,以前有吗?”

端王道:“这个叫风雨桥,是父皇为了沈艳光而专门新造的。沈艳光出身巫咸洛江,当地雨频湿重,这亭台就是为遮风挡雨庇护路人而建。”

赢兰恍然。除了策梦的三青鸟、青眉的护花鸟、越国的花果鸟之类,送给皇帝最多是自然还是如丝丽雅这样活色生香的美人。皇帝最近新纳了不少妃子,其中最受宠的就是这位来自巫咸的沈艳光。想来她正得盛宠,皇帝为了解她思乡之情,才会令人加班加点,造了这座桥来慰藉。

走到亭台里朝下看,有几只鹪鹩栖在竹筏上,也不知是否是受到她的目光惊扰,忽地四散,振翅飞走。夜风拂过水面,层层涟漪推出细小的波澜,水珠晶莹透亮。可以想象易地而处,桥下流水,桥上行人,风萧萧,雨瑟瑟,众生一应在檐下,喜怒哀乐都挨挨挤挤在一起。

赢兰伫立了半晌,寂然无声,好半天才回过头,却发现端王正静静看她,好像已经看了很久很久。

赢兰略一心悸,看向端王,很快又睁大了眼睛。

“这是……《碣石调幽兰谱》?”

端王顺着她的方向朝自己身后看去,原来这亭台内刻了一曲琴谱,并未注明,但注脚处画了一丛兰花。他只是粗通音律,但也晓得幽兰谱上古名篇,失传天下已久,不由问:“你怎么知道这是真的?”

赢兰道:“以前阿雾得了全篇,拿来给我看过,和这上面的一模一样……诶,不一样?”

端王看她表情变化,心境不由也随着她一起变化,问道:“哪里不一样了?”

赢兰指过去,说道:“第四行第四字,这个不一样。阿雾给我看的版本里,我们都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字,羞了半天,还不好意思找人问。”

其实顾乔当日拿着琴谱来寻她,不过是希冀以此令她和书歌冰释前嫌。可是她对一切伤害诸良之辈深恶痛绝,不抓住他这个罪魁祸首大卸八块也就算了,怎么可能还能对他笑脸相迎?只好白白浪费顾乔这一片心意了。

端王定睛看去,又转过脸看赢兰,说道:“这不是‘年’字么,这还不晓得?”

赢兰略略睁圆了眼睛,像是又不高兴了。这表情真是可爱。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胸口猝然一紧,就像是闪电在黑夜里劈开了天空,撕出一道深不见底的罅隙。

“阿雾拿来的谱子里,这个字是上头一个千,底下两个万……这原来是‘年’。我也是现在才知道。”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

才知道什么?

她一无所知。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所幸在黑暗之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知道他甚至不敢再去看她的脸庞,只得望向他处。她的袖口绣着一小朵小朵浅青的花瓣,银白色的裙摆上暗绣清雅浅黛边玉兰花,隐约里竟似有香气稀薄幽远,中人欲醉。

然而知道的总归是知道,就像知道雨花将落下,春天总会来临,柳叶一定会抽出绿色的芽。知道那个声音比春雷更浩大,比冰河融化的声音更微小。

赢兰道:“千万万,原来是年。”

她的声音甜美犹胜幽兰,绵绵飘袅。他只能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沙哑,慢慢开口:“原来,千万万,也不过是年。”

年复一年,亦复如是。

繁华总是当年事。岂止是人事,岂止是文字。人间万事终难住,大江滚滚流东,浩浩汤汤。千万万成就了年,年分解成了千万万的肢体。

赢兰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指着一隅道:“那里的月光花开得真好。”河畔有白色的小花,依依袅袅地摇曳在夜风里,水中有依稀的倒影,零星的月色如流淌的水银,“可惜月光花不似牵牛,黄昏绽放,翌朝凋谢,非但薄命,能欣赏到的人也少。”

端王道:“你真是糊涂。”

赢兰疑惑道:“什么?”

“蜉蝣朝生暮死,蝴蝶一梦一生,日月其除,曷其有极。”他眼底的沉郁毫不见底,“人人都是一般薄命,谁又好叹谁呢?”

赢兰怔怔望他,忽然笑了。

“皇叔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您瞧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见月?”她温柔地看向水里白晕晕的一轮波光,“这河虽小,这水虽细,却终不废江河万古流,当是去者照之,来者见之,不问年月。”

不问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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