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六十七章 有狐说 下
有狐落在了丝丽雅手上，十分不安分，使劲扭了几下，却没能逃掉。
也不知丝丽雅的手法有何神奇之处，只是看似寻常的动作，便教它再也不得动弹。
有狐在长华宫多时，哪个宫人都知道它是沉玉郡主的心头好，哪里敢有半分不客气，自然被养出了一副骄纵脾气。此刻无法脱身，它的脾性一上来，怒意勃发，反倒不再挣扎了，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了极轻的“呜呜”之声。
丝丽雅却是一惊，手一松，有狐立刻跳了下来，又钻到了赢兰的裙边，“嗷呜”了一声，怒气冲冲地看着丝丽雅。
赢兰好笑地把小狐狸抱起来，说道：“你怎么跑过来了？……啊，她不是坏人，不要咬她。”对丝丽雅道，“这是我养的小白狐，喜欢乱跑得很，所以你之前一直没见到，名字叫做有狐……你怎么了？”
丝丽雅一脸惊惧地看着那只狐狸，小而白的身子，每一根毛发都像是水晶做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双赤红的瞳子，鲜艳得教人心底不寒而栗。
“这……这是……您养的？”
丝丽雅有些惊魂未定，看着安分地缩在赢兰怀里的小狐狸，忽而神色一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周边。
赢兰再怎么天真无邪，也是儊月皇室中人，由王皇贵妃亲自教养了十年。无需特意察言观色，体察人心之能已烙入骨髓。听丝丽雅头一回称她为“您”，她微微颦起眉，低头看向有狐。
小白狐乖巧地趴在她怀里，极通人性，看见她垂头望来，十分亲昵地又对着她拱了拱。看去又可爱又温驯，全无半分乖戾残暴之气。
赢兰问道：“它怎么了？”
丝丽雅苦笑了一下，说道：“大约是我看错了。”
赢兰知道她必然有些话没说，说道：“这只小狐狸确实挺特别的。”
岂止是特别，能被秦王拿来给她做赔礼的，自然不会是凡品。赢兰极为喜爱这小白狐，看它一个孤零零的，曾经动过给它找一个伴的想法。可是找来找去，也再没有找出第二只和它一般的狐狸，那些寻来的普通银狐雪狐白狐之流，都被小有狐不屑一顾。
“一般狐狸都很难驯养，而且再怎么干净，都会有骚气，就算除了腺，也照样有些狐臭。不过它却一点也没有，反倒是天生就有一种草木香气。”
大约听出赢兰是在夸奖它，有狐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丝丽雅勉力一笑，心下悚然无比。
她果然没有看错，这居然是……
赢兰静静看她，也不相问催逼。
丝丽雅有点慌乱道：“这狐狸……真当是您养的？倒、倒是有个好名字。”
赢兰挑了挑眉，也不再追究，轻声道：“‘有狐’本是《诗经》里的一首诗名，我窃前人遗珠，拿来给小狐狸做了名字。”见丝丽雅面露茫然，她慢慢道，“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听上去难解，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一个女子在忧心一只没穿衣服的狐狸。”
丝丽雅被赢兰逗得一笑，嘴角仍有点颤抖。
赢兰见她反常，也不多问，说道：“诗里说的虽然是只没穿衣裳的狐狸，不过大家见解，此诗说的是独居在家的妻子，忧念丈夫久役无衣，抒发相思之意。”
话到了末尾，赢兰忽而意识到有些明显，面上又有点红。不过看丝丽雅明显精神恍惚，竟是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丝丽雅？”
丝丽雅定了定神，再不敢朝那小狐狸看去。待看向赢兰，她又恢复了她一贯的平静，说道：“那些诗人真是有趣，连只狐狸也能想这么多。”
赢兰笑了下，说道：“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你们确实不会了解。”
丝丽雅并不知其意，只点了点头，说道：“狐狸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白狐安静地倚在赢兰怀里，似乎压根听不懂丝丽雅在说它同族的坏话。
赢兰却很是惊讶。丹国水土贫瘠，大多是草原与沙漠，最多的就是些兔子和老鼠。她在书里读过，一个老鼠会啃死水草的根，一个兔子洞就能折掉一匹良马，一群兔鼠就会成为毁掉草场的祸害。丹人素来将这些动物视为仇寇，狐狸恰恰是兔鼠的天敌，不少部族还会专门豢养狐狸，以保护草原。
赢兰的诧异并不掩饰，丝丽雅道：“丹人也不是都住在草原上。”
赢兰没有再问下去。丝丽雅来自百灵族，族人久居于丹国的圣湖卡斯雅丽，大约确实没有兔鼠之患，对狐狸的态度也自然有所不同。
丝丽雅看着有狐，又叹了一声，说道：“你们说话都喜欢拐弯抹角，情啊爱啊，直接说出来不就好了？思念自己的丈夫，就好好说出来，何必还要托一只光着身子的狐狸？”
赢兰想了想，说道：“上古之人写诗，写情必先写景，在你们看来，可能确实有些太过含蓄拖沓了。但是最后情景交融，直抒胸臆，以动人心扉的诗句，也不是没有。就拿刚刚那首《有狐》来说，那诗出自卫风，是思愁的千古佳篇。另一首出自唐风的《葛生》，说的更加直白，讲的是年年月月，百岁之后，生当长相忆，死当长相守。”
丝丽雅低低一叹，声音也苦涩了起来，有些生硬地重复了一遍。
“生当长相忆，死当长相守……”
见她这样，赢兰不由心中一酸，咬了咬牙，问道：“丝丽雅，你的心上人，现在可还一切安好？”
丝丽雅怔了一怔，微笑道：“有圣湖庇佑，他不会有事的。”
赢兰道：“丝丽雅，我放你出宫，好不好？”
丝丽雅这回是真的怔愣了。
赢兰郑重道：“我让你出宫，让你回到你的故乡，你的圣湖，你的情郎身边。你们就此一世相守，白首不离，好不好？”
隔廊一树花枝怯怯探入，筛碎日影，有怡然的香气袅袅浮动。
赢兰预想过丝丽雅的很多反应，或是不敢置信，或是喜极而泣，甚至是愤怒羞辱，但是她万万没有料到——
丝丽雅的眼底泛出了浅浅的泪光，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不愿意？为什么？”赢兰愕然不已，“你，你是不是怕……你回去之后，那些把你送过来的人会找你们的麻烦？如果是这样，你决计不必担心。我会发话，不会让你们有后顾之忧。”
想了想，又怕自己的话不够分量，赢兰加了一句：“再，再不济，我也可以找我叔，让他看顾一下，保证你不用再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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