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五十二章 唱金缕 上
宁王缓缓梳理着他的头发,白玉一般的手指划过青缎子一样的乌发,比任何金栉银篦还要更显尊荣清贵,良久,发下才传来了少年模糊而柔软的音调——
“我恨她。”
宁王微微抿了抿嘴唇,唇际笑意暖若春风,却僵硬得像是凝固的牛乳。秦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视线笔直地看向他,眼底是清晰的痛楚:“阿倾,你难道不恨她吗?如果不是因为她,你不会有今日,我也不会失去母后,更不会有那个孽种……”
一记耳光。
赢兰吓得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抑制住喉间的惊呼。
声音不响,却很沉。这一掌力道不小,打得很重。
她简直恨不得掀开帘子,去瞅瞅宁王到底和秦王发生了什么,他们二人又会是怎样的神色。回想当日射柳之前发生的一切,一时竟有些后怕。
端王曾说过,秦王被打了。难道真的是宁王动的手?为了什么?
秦王到底做出了什么,居然令宁王也忍不了?
可惜宁王的语气太过稀松平常,还是往日的温柔体贴,以至于她根本搞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既然知道我会发怒,那就不要去做不该你做的事情。”
脸颊上迅速肿起五道鲜明指印,火辣辣的疼痛。秦王却没什么暴怒的反应,只是肩膀颤了颤,将头在宁王的膝上埋得更深了些,像是受了伤的小孩子,试图寻找到母亲温暖的怀抱。
宁王徐徐道:“这一回,你做得太过了。”
秦王嘟囔了一声:“反正以后的机会还多得是,她总不可能和我比谁能活得更长。”
宁王道:“她并不信任你,小傻子。”
秦王冷笑了一声,宁王微叹了一口气,说道:“别太低估她了,别忘了,小瞧她,就和小瞧我们自己没什么两样。”顿了一顿,似乎在斟酌自己的语气,“你做了也就算了。若是真的做得好,我不说什么,可你做得还不聪明,险些被反咬一口。你现在所为,就和大皇兄死的时候一样,完全是得不偿失。你想达到的目的,一样也未实现,反倒让自己更加束手束脚。”
赢兰的一颗心慢慢提了起来。
宁王刚刚……提到了“大皇兄”?
是指她父王薨天的时候?
这和秦王又有什么关系?
秦王闷声道:“都是那个孽种的错,如果不是她没事找事,至少能让老三……”
赢兰呼吸微滞。
宁王皱了皱眉,一直温和如水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一丝责备:“不许再这么说小宝。”秦王伏在宁王的膝上,宁王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只是缓缓地抚摸着他的头顶,“之前的冒失,也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秦王忽然抬起头,少年柔软而微带喑哑的声音道:“可是就算我再冒失,阿倾一定会护着我的。”
这就纯粹是撒娇的语气了。
沉默了片刻,宁王还是垂下了眼睫,无奈一笑,说道:“是,我会替你收拾残局。你再蠢再傻再笨再疯,我也还得跟着替你善后。”
这话说得其实已是极不客气,秦王却心情大好,双眼都弯成了潋滟的一对月牙儿,笑吟吟道:“嗯,我就知道。”
宁王再也无法多加责备,只好摇了摇头,说道:“你啊,过不了几年就要及冠了……怎么比小宝还要爱撒娇。”
秦王哼了一声。
赢兰再也听不下去,捂住嘴低低闷哼了一声。
外面的声响顿时一停,宁王高声唤道:“快去请御医,沉玉郡主醒了。”
乔媸应声而退。
赢兰只听得熟悉的脚步声迅速传来,帐幔被缓慢地拉开,她早就乖乖躺好,一副娇弱无力,大梦方醒的模样,半睁着眼睛:“叔?”
宁王神情一松,道:“你可算醒了。”
赢兰的眼圈一红,说道:“叔……我,我还以为我要死了……”话出口的时候,她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不适也没有。
浑身毫无疼痛,精神十分飒爽,感觉到校场上溜三圈都没有问题,就是一场好觉结束——哪里有一点大病初愈的感觉?
难道她没中毒?
不对,她记得她明明一时脑子不对劲,帮皇叔吸了毒,然后自己痛得晕了过去,昏昏沉沉的,好像还做了一场好梦。
一场好梦……赢兰捂住脸,觉得一阵红一阵白,烫热得简直要冒烟。
天啊,那个不是梦!
她居然真的那么丢人,把端王当成了诸良,扯着他的手不放,还絮絮叨叨地说了那么多小女儿的心思……
她竟然对着端王说:“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分开。”
端王又真的回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赢兰有一种想死的冲动。
赢兰面无表情地坐起来,也不装柔弱了,不顾一旁宁王微带疑惑的眼神,抱住头惨叫:“啊啊啊啊啊……”
她现在可算知道了,端王那一句“你果然是个傻丫头”的缘由了——她可不就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子?
宁王却是被她突如其来的惨叫微微一惊,疑道:“小宝,你没事吧?”
听见他书弦的声音,赢兰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转过身投入宁王的怀抱,抱着不放,放任自己的鼻涕眼泪都擦到宁王的前襟上。
“叔……我好怕……”
直到这时,有宁王的温暖怀抱,她所有的恐惧和惊疑才完全释放出来。
父王的死,自己的身世,她未曾谋面的祖母祖父,秦王的筹谋,王皇贵妃……和这些惊涛骇浪比起来,那对她身体似乎毫无影响的毒,真的不算什么了。
宁王的身子一滞,然后不动声色地微微推开她一点,才又慢慢抚摸着她的头顶,好言道:“没事了,不怕。”
赢兰的眼泪落得更加汹涌。
其实她一直很要强,若是被秦王那样冷言冷语一刺,一定会死也不哭,可是宁王待她这样温柔,她反而更加觉得委屈。她要怎么办?她已经知道了,她的父王并不是皇帝的儿子,她并不是真正的郡主,她也不是宁王的侄女。
她的叔,不再是她的叔了。
而父王的死,似乎比她想象得更加复杂。
她的祖母,居然也是一位琚族女子?燕王生前曾经对诸良的母亲另眼相看,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没入夜澜的琚女大多出身不凡,她的祖母难道也是哪一位琚族大将的家眷,甚至说,她也是姒成和的后人?
这些事如乱麻般缠绕在她的脑海,纠缠不休。赢兰无力地吟呻了一声,恨不得自己能结一个大茧,藏在里面一辈子都不出来。
她这般虚弱,倒像是余毒未解的遗症。秦王冷冷道:“终于得到教训了吧,泼猴。没那金刚钻,硬揽什么瓷器活,差点赔上两条命。”
赢兰憋了瘪嘴。
自己在心里想自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子,和被别人嘲讽傻子完全不一样。可是她现在早就没气焰了,像是蔫掉的小黄花,弱弱道:“小皇叔说的极是……”
秦王见她居然这样示弱,挑了挑眉,说道:“呵呵,中了一次毒,居然连性子也变好了。看来应该让那鸟多咬你几次。”
赢兰心下隐约捕捉到什么,但是太快,却没抓到,只是有几分迷惘地看向秦王。恰在此刻,御医们也匆匆赶来,几个人给她切脉问诊,院正的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圆,几个老御医一个比一个更加不敢置信,可最终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
“郡主洪福齐天,已无大碍。”
赢兰莫名其妙地迎向院正古怪的视线。
她已无大碍,难道不是好事?为什么这个老婆子还要这样看她,好像她不在床上死去活来就对不起天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