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弱水深 下(2/2)

作者:千夜弦华

玉簪折第三十九章 弱水深 下

诸良毫不迟疑,拔剑出鞘。

那一瞬间,剑气森然如冰雪,缓缓溢出,无限繁华富贵的殿堂内好似忽然冻结了一般,原本谈笑风生的众人都不禁侧目,面面相觑。

鸦雀无声,竟是死一般的寂静。

好浓的煞气!

出乎诸良的预料,待见全貌时,这并非他想象中威猛无前、锐不可当的宝剑,而是一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美丽的长剑。

美丽到近乎妖艳。

剑锋并不锐利,明若秋水,澄如静江,仿佛素衣上绽放的血花,太过于冶艳的美,含着不祥。唯独吞口处凶兽渴血,青面獠牙,却因为太过精细繁复的雕琢而失之匠气,恍惚间竟压下了剑身自来的凶戾煞意。无需相触,连肌肤都似乎被无形的锋刃割得微微生疼。

宝剑锋从磨砺出,绝世名剑,却是锋从鲜血出。

这样一把剑,唯有喝了更多的血,才会变得更加美丽。

诸良几乎毫不怀疑,此剑之珍贵,甚至凌驾于紫微之上。

他本能地望去了宁王的方向,下一刻又近乎欲盖弥彰地迅速低下头去。

宁王将紫微赐予他一事,已是大出乎他的意料。御赐之物这般轻易许人,想来皇帝那里也不会没有风声。难道这就是皇帝要将此剑赐给他的用意?

毕竟,宁王已不是储君,陛下属意未明……

那种怀疑很快就化作了一种可怕的惊疑,诸良不敢多想,定了定神,提剑迎上了萧诺的长刀。

刀剑一霎交错,发出极清脆的铮然之声,旋即分开。

殿前剑舞,他们又没有任何深仇大恨,自然都不会蠢到以命相搏,演绎的成分要远远大于比试。

傅渊亭笛声清越无匹,正是音如其人,仿佛能够令人浑身的毛孔都打开,只愿一心一意地沉浸于此。

身在御前,众目睽睽,这样分毫不容有失的时刻,诸良脑子里反倒想的都是些不相干的事情。

穆南辽阔,地广人稀,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野外慢慢遛马。他甚至不需要什么好马——当然,以他的品级,有好马也轮不上他,他有时候就只是牵着一匹老马,静静行在了无人烟的地方。

四下里生着高高低低的野草,日光极薄,那样一照,那草便呈出一种淡淡的柳金色,蒙昧得恍若洪荒初生。西风残照,音尘已绝。

傅渊亭的笛声嘹然穿云裂石,似从千山重幕远云旧梦,破开天地混沌的一道霹雳。这是他渐渐熟悉的调子。

萧诺手里的长刀比秋水更加明澈,撕咬着他的剑锋,诸良避其锋芒,只一瞬交错,卸开了力道。他垂下眼,对萧诺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望只装作不察。

那是他在穆南最好的时光。无人打扰,也无人窥伺。他会念起自己的母亲,她的眼里曾经盛满了温柔纯净的光,笑时明媚如初开的春花。

在他们狼狈地蜗居在小小的诸府一角时,她依旧笑得比春光更烂漫,她会告诉他,一切苦难都会过去,人要往前看,抱怨和痛哭改变不了任何事。而他抬起满是伤痕的脸孔,倔强地不落下任何一滴泪,也装作自己没有看见她眼底盈然的泪光。

他学会隐忍,也学会倔强。他终究习惯于对许多事情视而不见,包括母亲的眼泪。

母亲大多时候都在发呆,他越来越大,她发呆的时间就越来越长。或许那不是发呆,只是一种怔忪,或是一种依稀的回忆。她回过神来,会笑着看他,告诉他,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个地方,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那是她永远也不可能回去的故乡。

那里没有轻薄的纸鸢,没有大红的鲤鱼,没有□□的春燕。只有孤傲不羁的大雁和飞鹰,万里无云的晴空,还有黄沙之上,碧空之下,仿佛永不止息的鸣镝和狼烟。

那里没有宫中姹紫嫣红的奇花异草,却有漫漫荒原,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野花。像是花的海洋,比儊月最好看的地毯和花园还要好看……母亲这么比划着,眼睛闪闪发亮,像是天上熠熠生辉的星星。其实她从来没有见过海,也没有见过儊月最好看的地毯和花园。但是她依然会笑着和他说这些,然后给他唱陌生的歌,她的声音像是一丝脉脉幽香,那歌声便似能传到千山重幕,远云旧梦。

她命运多舛,幼年时便跌宕流离,挣扎离乱,死在异国他乡,最后不过一张薄席,便被抬出了诸府。什么死后牌位,什么诸氏祭祀,都不过是笑话罢了。

她到死也未再见过曾经心心念念的那些美好。

她看不到了,他就替她看,她做不到了,他就替她做。

那笛声恍惚如幻觉,明明优雅清澈,却像是惊天动地的一把斧钺,将人活活劈成两截,砸断骨头、撕裂魂魄、直送下了十八层地狱。诸良的头生生地巨痛了起来,眼底掠过一丝煞气,手下力度一时失控,竟是将萧诺的长刀劈成了两截!

笛声骤然一停。

诸良回过神来,萧诺还拿着那半截刀,眼神看着被震飞出去的另一半刀刃,又愣愣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迸出的鲜血,一脸呆傻。

方才剑气如虹,不但贯穿了长刀,甚至连萧诺的手腕也遭此波及。若非诸良心中并无杀意,萧诺大概就不是只见点血的问题了。

诸良心下懊恼不及,仓促跪下告罪,萧诺这个莫名其妙受伤的自然也只好跟着告罪。

御前见血不是小事,失仪这条罪名可大可小,但皇帝性子暴戾无常,御前出了这样的事……

赢兰差点没跳脚,此刻紧紧咬着嘴唇,努力克制自己为诸良求情的想法。

若是皇帝正在气头,她贸然说话,只是将诸良送进鬼门关罢了!

然而出乎众人预料,皇帝面上竟然分毫没有怒意,反而点了点头,微露笑意:“不错。”

赢兰面露古怪,不错什么?

“陛下所言极是。”

这个声音淡淡传来,距离她很近。赢兰奇怪地看去,发声的居然是王皇贵妃。她本就眉如翠羽,肤如白雪,此刻的脸色好似比平日更白了些,那染了胭脂的唇轻轻地抿着,红润如血,竟有一种诡谲的不祥。

王皇贵妃道:“我听说过,名器出世,不饮血不归。诸校尉手上这一把,想必正是如此。”

不饮血不归——

诸良垂下眼睑,方才莫名悸动的焦躁和煞意渐渐平息。那剑身未染分毫鲜血,依旧明净无垢如琉璃。那一刻他几乎有一种错觉,这剑里藏了一只渴血的兽,唯独沐浴鲜血,才能安歇。

“说的不错。”皇帝唇际依旧是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眼底深黯无边,“朕还是头一回见这柄剑的全貌——此剑铸了十八年,总算是出世了。朕给它取了个名字,弱水。”

众人不外乎是一片称赞惊叹,赢兰却近乎本能地皱起了眉,然后看向了王皇贵妃的方向。

她脸色一片惨白,眉宇间的苦痛是如此浓重阴冷,像是在一刹那老了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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