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三十一章 龙媒地 上
承乾名将云集,各将雄兵,数十万兵卒皆行列有序,结营为陈,旌旗连亘,弓甲曜日,其势蔽天。皇帝躬擐甲胄,亲出临军,文武从官皆戎装以随。行陈三匝而还,旌旗连绵五十馀里,如星罗棋布,军容整齐如一。
皇帝十分满意,对身边诸将道:“此番讲武,诸卿以为如何?”
诸将肃然道:“臣以为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乃勤于讲武,申严戍守,不敢有一时懈怠。陛下讲武大阅,可昭果毅,昭赳赳,正是社稷之福。”
皇帝微一颔首,大司马王狂不失时机地笑道:“诸位将军都是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定能永安我儊月江山,威镇边疆。”
王狂是王皇贵妃与先皇后的兄长,当今王氏族长,位居大司马,三公之首。
诸将连称不敢当,连同是王氏出身的王博尧也不敢担此豪言,唯有一人岿然不动,正是承乾守将李华昂。
李华昂出身寒门,得蒙皇帝青眼,在成和长公主为皇太女的时候,便已是皇帝那时的近卫,二人情分远非后来诸臣可比。
皇帝对李华昂笑道:“之前有几个不长眼的御史,一直向朕参你。说你虽为定海将军,却身不跨马,射不穿札,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怕是当个士卒,也不算合格。”
李华昂笑道:“臣一直过于文弱,深恐有负圣恩。只是臣虽然做士卒不行,但是做个将军,还是有几分心得的。”
皇帝大笑:“照你这么说,做将军岂不是比做士卒更容易?”
李华昂笑答:“陛下所言极是,做将军,尤其是做臣这样太平龙兴之地的守将,确实是要比做士卒更容易些的。”
皇帝笑着摆首,说道:“你说你,朕不过打趣你几句,你还偏偏说上心了!论亲躬上阵,身先士众,你确实不如诸将。可是论用兵制胜,指挥若定,你可是无人能及。便是书雅那丫头,若是离了裴山主,也难以与你相提并论。”
李华昂道:“弦雅公毕竟还年轻,总欠经验气度,和我们这些老身子骨的当然不能放在一起比。可当今年青一代里,我看就是要属她和明云的儿子了。若是郑国打下来了,这两人定然还要更进一步。”
明云是萧长夜的字,皇帝略一思忖,说道:“你说的是萧诤?”
萧长夜面色一动,说道:“李将军过誉了,犬子愚拙,不敢冒领天功。”
“他现在已是严武将军了吧?朕记得他,确实是天赋异禀,骁果敢战,若是明云退了,朕也放心让他继续镇守漠北。”皇帝淡淡说,“只是他虽然骁勇果毅,惜爱士卒,用兵却还有些轻率……朕看过那几回战报,他用军太过方正,有些以命换命的意思。之前那一役,若非书雅力主谋而后动,先计而后战。以萧诤先发制人之策,定然会正中叶贼下怀。叶贼狡诈多诡,正克着他,就算那时能赢,也必是惨胜。”
萧长夜连声应诺,为长子请罪。
皇帝教训了萧诤几句,倒似生了别样的惆怅,说道:“虽然冒进了些,倒也是年轻人的精神劲。他们正是风华正茂,我们都老了。”
皇帝正值壮年,春秋鼎盛,此话一出,诸将皆是一惊,环顾彼此,谁也不敢接皇帝的话头。连王狂亦沉默不语。
只有李华昂笑吟吟道:“陛下说您自己老了,可别把臣也捎带上,臣可觉得自己还年轻得很,还能为您效力,肝脑涂地。”
皇帝道:“朕可不要你肝脑涂地。给朕好好活着吧,多抱几个大胖孙子。朕临终的时候,真不晓得能不能再见到自己添一个孙儿。”
诸将面面相觑,心下皆是掀起惊涛骇浪。
皇帝诸子之中,燕王早薨,只留下一个遗孤沉玉郡主。
余下的宁王、端王、秦王,连正妻之位都全部空悬,更别说子嗣了。
儊月皇族素来子嗣艰难,当年初代远山主曾断言:“如水德所寓,寡恩薄福,刻削无仁恩和义,命断不会长久。”
先帝之前的儊月列宗,皆是只有一位中宫主位,子息不盛倒也寻常。可先帝和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依旧子息不丰,能成年的龙血凤髓不过十之一二,以至于一度被夙敌池台嘲讽为“月缺无继”。
更有稗史无数,声称正是因为赢氏征战杀伐太过,中庭阴气太重,阴魂作祟,以至于皇嗣大多命薄,为天所收。
有心者更是将皇帝的话与梅花案联系到了一起。
梅花案到了后期,牵扯甚广,早已不仅仅是墙茨之事。那几年间,下马的官僚,牵涉的富贾,数不胜数,震动朝野,完全是另一场大换血。
皇帝的做法十分简单。
报上一个涉案者,杀。
报上一百个涉案者,杀。
报上一万个涉案者,杀光。
所谓血流漂杵,毫不为过。连处决犯人的市口地皮都被染成赤透,凡亲见者无一不心惊胆战,魂不附体。
这便是金口御言。多少生离死别血泪挣扎,不过付与天子一字。
偏偏李华昂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笑着说:“陛下此言差矣!自非天崩地陷,大丈夫当复何愁?但抱子弄孙,日为乐耳。”
皇帝低叹了一声。
他从来运筹帷幄,天下在握,何时竟有了这样近似于怅惘的慨叹?
诸将心内翻江倒海,面上都不敢再表露出来。
皇帝忽然道:“漠北难道是风水宝地不成,怎么年青一代的佼佼者皆跑到那去了,难道朕这偌大儊月,旁的地方就没有新人才了?”
诸将眼睛一亮,都知道皇帝的言外之意。当下便一一陈词,推荐了自己所将之下的年轻将领,皇帝听着,确实都是些有几分熟悉的名字,也颇有战功。他漫不经心地扫视,却见镇守穆南的大将军王博尧一言未发,面有踟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