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二十四章 明月寒 中
赢兰担心这一头没完,一口气没上来,又开始担心另一头了。
诸良在穆南无忧,她本来应当庆幸。可是一想到现在还在漠北苦兮兮熬着的书雅,她却又庆幸不起来了。
漠北民风剽悍,时人狂放不羁,书雅虽性格刚烈,人品出众,却因荫衔太高,又过于年少秀美,军营之中多有人不服,她便黄眉墨唇,终日以面具示人,终究挣出了几分颜面。
但此际安郑关一失,真不晓得是怎么一番兵荒马乱。
王皇贵妃听完内官的禀奏后,面上依旧淡淡的,转而道:“他方才倒是积极得很,你怎么不一同出去?”
赢兰慢了一拍才明白王皇贵妃这是在对秦王说话,不由看向秦王。
秦王却神色慵懒,恍若未闻。
他尚未束发,自然也未戴冠,长发仿若一弯墨色流泉般披散而下,那黑色里还透出一痕黛色,额发有几缕微扫落在颊上,睫毛那样长,掩着底下漆黑无底的眼睛。因为姿态实在太过优美,根本不像是在气定神闲地吃糕点,简直仿佛是什么谪仙下凡,拈花一笑。
赢兰好了伤疤忘了痛,不禁目不转睛。
王皇贵妃并不愠怒,道:“我知晓你是仗着陛下对你多有偏宠,但是再偏宠,你们是父子,更是君臣,你不可不多加留心。他的母妃虽然是那么个出身,但是一直死性不改,这些年来就没有消停过。说到底,你和……”
“别说了。”秦王专心致志地吃完了最后一块糕,连眼皮也未抬,“你知道他那个性子,我是万万合不来的。再者说,我是什么身份,我的母后是谁,他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我难不成还要和他一般见识?”
秦王话语里不动声色地提及了先皇后,王皇贵妃的脸色似乎和缓了些。
秦王又道:“他素有小才而无大德,可笑的是,他还偏偏心比天高,自认命比纸薄。还当真以为不过那片刻之差,就让他错失东宫之位,假使他真的在皇兄之前出生又如何?我看他根本就活不过周岁罢!我待要看他,看他怎么自寻死路!”
王皇贵妃面上还是没什么神情,但是秦王出言不逊至此,她也没有要劝阻的意思。甚至隐隐以为意。
赢兰听得暗暗心惊,若是她还不晓得秦王口口声声的那个“他”是谁,她也算是白生在儊月皇室了。
此刻王皇贵妃屏退大部分内侍宫女,殿内仍旧有七八亲信侍奉着,但是各个屏息静气,垂手恭立,面上无波无澜,一点也不对秦王的跋扈狂言惊讶。
秦王又冷哼了一声,道:“最可笑的是,他还在我面前陈情过,说自己命薄无福。要我说,他既然知道自己命薄,就该好好收敛,安心度日,没整天想些不入流的把戏,皇兄只不过懒得收拾他,他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话音至此,已是勾起了秦王多年以来的隐恨,“皇兄还是待他太好了些,这么多年来,明着暗着甚至还对他有几次照拂,他若是真那么不安分——”
王皇贵妃忽然问:“你和东宫妃相处得如何?”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赢兰一头雾水,秦王却有几分轻慢地看向王皇贵妃,道:“还是老样子,怎么?”
赢兰那时在东宫府已经睡着了,否则绝对第一个跳起来戳穿秦王的谎言,看他还敢不敢再对皇婶口出恶言!
王皇贵妃道:“东宫妃是陛下钦点的璇玑才女,你不给书氏面子就罢了,好歹也要顾忌几分赢琛。”
听她提及东宫的名字,秦王收了原本的三分散漫,说道:“书弦那女人,也就有个书姓和一点小聪明罢了。皇兄又不喜欢她,我平白讨厌她去作甚么?”
听他竟是直呼东宫妃其名,王皇贵妃微微颦蹙,说道:“在我这里就算了,若是在人前,你少不得要多给她几分脸。”秦王沉默不语,王皇贵妃又道,“她是赢琛明媒正娶纳的王妃,那是你正经的皇嫂,你便是多三分尊敬,能要得了你的命吗?你给她脸面,就是给你皇兄脸面。”
王皇贵妃似是语重心长,可秦王却不过斥之一哂。
赢兰惊愕地看向秦王。
秦王的眼睑微微抬起,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王皇贵妃,说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王皇贵妃喟叹道:“你打小就是这样……他有些喜欢的小玩意,你总是仗着他宠你太过,把东西要来了,转过脸却又毁了。他对着哪个小宫女和颜悦色一些,你见着了,转头就寻着法子杖毙。”
这殿内留着侍奉的无一不是长华宫的老人,纵然跟在王皇贵妃身边多年见惯风浪,一想到秦王的性子,哪个不是在心下都抖了几分。
当年虢太子入见,也不过幼学之年,只比秦王稍长几载,奉命侍秦王饮博。因尚是孩童心性,他与秦王争道,难免有几分不恭。秦王虽然最后赢了,可赢了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竟是立即引博局提虢太子。
时年虢太子才刚满十岁,竟是被秦王用一副博局活生生砸死。
那一年,秦王不过七岁!
虢国虽然只是个地少人稀的藩国,但因地利之好,素来是儊月和贺川之间的门户。虢国主宝历荒淫无道,性喜女色,却只有这么一个嫡子,还是独子,是以此事为奇耻大辱,怒火滔天,当场在朝堂之上痛骂儊月使节,斩了使节近卫,又撕毁两国国书,私自调集军马,转而倒向贺川。
出了这样的大事,皇帝竟只是付之一笑,说了三句话。
“虢太子对吾儿不恭,该杀。”
“虢国主对吾臣不敬,该死。”
“虢对吾不臣,该灭。”
于是便有了皇帝诏广德将军王博尧征讨虢国,抄掠幽城。大兵压境,不由得虢国主再有二心,当场便痛哭流涕,声明自己绝无反心,只是被身边奸邪小人蒙蔽,才引发了一场误会,愿立斩小人,以正圣听。
皇帝生性酷烈,本有意诛王室满门,踏平虢国,却竟又被秦王一句劝阻打消了主意。
虽然皇帝在人前总是对端王各种赏赐不断,有些甚至僭越了东宫之份,对秦王却颇多“气盛”“不修”之类的批评,然而长华宫内的老人却是心知肚明,皇帝对秦王的宠爱之盛,怕是连东宫、端王、燕王、沉玉郡主等几个皇子皇孙加起来都不及的。
当年皇帝曾亲口赞秦王道:“此真吾子也。”知者寥寥,然对知者而言,确实是字字滴血,字字诛心。
王皇贵妃道:“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这性子,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秦王冷冷一笑,道:“反正不是你养出来的。”
王皇贵妃也不动怒,秦王又道:“我还要奇怪,阿倾的性子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若我是阿倾,早就弄死你了。”
如果说之前赢兰只是听得一惊一吓,这一句话真真是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她知道,秦王口里的“阿倾”就是指东宫。
秦王的意思是……如果他是东宫,早就会弄死王皇贵妃了?
这是个儿子对母亲的想法吗?
赢兰已经被吓得再也感受不到惊吓了。
所谓丢魂失魄,也不过如此。
王皇贵妃挑了挑眉,正待开口。外头的通报声正好传来:“皇贵妃,东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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