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十七章 祸福倚 上
“怎么会呢?刚刚书弦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她那么喜欢你,可你当真不喜欢她?”
赢兰其实有点高兴,毕竟她知道书雅也恋慕东宫,知道东宫没有喜欢的人,更没有喜欢书弦,对书雅来说也是件好事。
“我素来很欣赏书弦,”东宫极为平静地叙述,不带一丝感情,“她虽为女流,但明敏聪慧,文才过人,当真不负璇玑之名——仅此而已。”
赢兰有点迟疑地看他,问道:“那……那个倾成宫……宫那啥呢?”
东宫语气有些微妙,大约是因为从来没料到从她口中听到那三个字,说道:“你说麟……冰玉?”
赢兰皱着眉问:“林冰玉?”
“宫冰玉。我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东宫神色如常,仿佛只是一件再淡漠不过的事,“她是倾成宫的少宫主,未来的策梦之主,这天上地下,无一人可以动摇她的位子。我不会让她成为儊月太子妃,她自己也不会甘愿为我舍弃一切。那些妄自揣度她的人,都是看轻了她。”
赢兰又皱了皱眉头,不是很能理解东宫的话,问道:“那你喜欢她吗?”
东宫淡淡道:“谈不上喜欢,只是……放不下罢了。”
赢兰就像打破砂锅似的,一路问到底:“放不下?”
“我没法不管她。”东宫微弯了眼睛,仿佛是笑着,眼底暗沉,竟似无尽幽晦风雨,“她是我的错。”
那是赢兰第一次在他面上看见如此抑郁的神情——
那种幽冥暗冷,甚至让她忘记了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没由来地心里一酸,忽然扑进了东宫怀里。
“叔才没有错。”
东宫身子微微一震,赢兰乖巧地趴在他的膝上,小声地,坚定地:“不是叔的错,不要伤心。”
“不是我的错?”东宫的笑意渐敛,“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当然不是!不管我知不知道,我都相信叔的。因为不论您做了什么,一定都是有道理的,叔才不会犯错!”赢兰很用力地点头,还不忘拉诸良下水,回头看他,“阿良,你说对吧?”
诸良本来心中隐约忧虑,本能地觉得不安,此时赢兰贸然问他,他也只好讷讷答:“是,郡主说的极是。”
若是平日,他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赢兰定然觉得很不高兴,但是她此刻莫名忧心东宫,只顾扯着他的衣袖,说道:“叔,你听到了吗?阿良也是这么想的哦,不要紧,一切都没事的,不会有人怪你的。”
不要紧,没事的,不怪你。不断重复着,娇娇脆脆的小声音,像是婉转伶俐的一首歌,安然抚慰。
东宫轻声道:“若是我真犯了错呢?你还依然相信,一定是有道理的?”
赢兰狠拍胸脯,大表忠心,说道:“那当然!就算叔真的不小心做错了什么,我相信人家一定也都会原谅你的!那个什么少宫主,她喜欢你对吧,所以她肯定不会真的怪你!”
“不、会、怪、我。”
东宫有些古怪地,将这四个字,像是被一截截斩断一样,支离破碎地,又念了一遍。
赢兰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我也是哦,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怪叔的!”
东宫笑道:“再说一遍看看?”
赢兰笑嘻嘻地重复:“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怪叔的。”
东宫忽然笑出声来,赢兰只道他被自己安慰成功,大有“大功告成”的满足,十分得意,就缠着东宫的脖子要他抱。
东宫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道:“这么大的孩子了,还要人抱呀?”
赢兰不依不饶道:“才不大,才不大,和叔一比,我就是小小的!”她还特意比了比手,把东宫的五个指头展开来,把自己的五个指头都蜷起来,缩得小小的,“你看,我才这么小。”
东宫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里,略略睁大了眼睛。
“真小。”
“那当然了!就算我以后长大了,可是在叔这里,还是小孩子啊。”赢兰笑眯眯地比划,颇有几分恃宠而骄。
东宫道:“你若是能做一辈子的小孩子,那就好了。”
赢兰气鼓鼓道:“我才不要做一辈子的小孩子呢!我要长大!要变漂亮,要嫁人,还要生好多好多小孩子,给他们讲好多好多以前爹爹讲给我的故事——对了,到时候,我把我生的那一群小孩子,再带来给叔看!”她猛地一回头,小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诸良,“阿良,你说对罢?”
诸良猝不及防,正对上东宫的笑颜,全然看不出深浅。他心下忐忑不已,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应了声:“对……”
东宫依稀轻笑了一声,诸良涨红了脸:“殿下,我,我不是,我……”
赢兰眼眸里满是疑惑:“不是?”
东宫低笑道:“两个小活宝,真是可爱。”
诸良的脸皮涨得更红了:“我……”
赢兰倒是得意洋洋,叉腰道:“哈哈,我本来就很可爱。”
东宫抚了抚她的发顶,顺着小小的发旋打了个卷,忽然轻问:“小宝,你想当皇帝吗?”
诸良悚然一惊,几乎掩不住自己震惊的表情。待看向东宫,那双黑眸沉静无波,颜色深得出奇,仿佛只是在问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今晚的御膳该吃些什么。
但比东宫更轻描淡写的还是赢兰。小姑娘很干脆地摇了摇头,脆生生地答:“不想。”
东宫几乎失笑出声:“不想?”
赢兰一双大眼睛看着他,静静的,仿佛一株半开的幽兰,只能生于清净空谷,不能染半分世俗凡尘。
“当皇帝有什么好?像陛下那样?明明就是我爷爷,可是我连一声都不能喊。”赢兰皱着小脸,“整天要应付那么多人,想那么多事情,做那么多,还不一定能办好,也不一定会快活。天天都只能板着脸,和人隔着老远才说话,连很近很近的人都不能亲近,讨厌他的人肯定比喜欢他的人多得多。这样的日子多痛苦,多累啊!还有啊,天天坐在那个硬邦邦的椅子上,不是会坐得屁股很疼吗?”
“真的不想?试一试,也不想?”东宫笑意盎然,可话语里却似无一丝玩笑之意,“当了皇帝,坐拥四海,一言九鼎,生死杀伐皆在掌间翻覆……”
赢兰吐了吐舌头,回得干脆:“真的不想!”
诸良看着这一对叔侄,思绪百转,却终究什么也抓不住。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唐突,也太过可怕。
除却东宫,皇帝更有端王、秦王二子,秦王更是先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即便东宫他日即位,无嗣之后也是应当兄终弟及,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赢兰。
更严重的是,皇帝尚未龙驭宾天,东宫这一个问题,倘若外泄,定然会惹来杀身之祸。
诸良猛然一个激灵,看向东宫。此时此刻,这偌大房间,唯独他一个近臣,而他并非东宫宠臣,却依然站在这里,得知了这一段问话,那难不成是——
东宫杀心已动!
那一瞬间,诸良浑身冷汗倏然而下。
他僵硬着几乎不能动弹,东宫却对着他,温和地笑了。
“莫怕。”
这样的声音落入诸良的耳里,却并不能令他的紧张减少分毫。诸良眼睁睁看着东宫笑吟吟地将赢兰放下来,说道:“我相信,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聪明的孩子,就该做聪明的事。”
赢兰的眼睛好奇地转着,一会儿看向东宫,一会儿看向诸良。
诸良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迎视着东宫的视线,而后,无比恭谨地弯折了身子,跪地而拜:
“请殿下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