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十章 东风寒 下
“为什么?”赢兰眨巴眨巴眼睛,哭得红肿,“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诸良道:“这是我娘对我说的,是琚族人世世代代的传说。阿姒,你晓得寒江的来由吗?”
赢兰点点头,说道:“是因为寒龙丙辛和辰白战于野,后来丙辛被辰白所杀,辰白也身负重伤,不得已降世休养,化为后土,所以策梦地势连绵如蟠龙藏卧。其血玄黄,化为江源,所以寒江千百年来玄黄江水滔滔不息。”
诸良亦点了点头,说道:“是了,‘高山多林,必有怪虎豹蕃孕焉;深渊大川,必有蛟龙焉。’这是北人的说法。在穆南,这个传说没有那么雄浑,而是更加凄婉。寒江叫做斯勒达江,斯勒达是琚语里‘泪水’的意思。”
赢兰有些不明白,问道:“你刚刚不是还说,传说里从前的人是不会哭的吗?”
诸良说:“以前是不会哭的。因为神刚刚创造出人的时候,人什么都不懂,不知道悲伤,也不知道欢喜。等到人渐渐通晓了世事,难过得快要落泪的时候,神会派一朵云浮在天空,那云会把人的眼泪统统吸走,然后降落下雨水,滋养大地。”
赢兰静静听他讲述,忘记了自己之前的眼泪。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魔鬼囚禁了神,世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人类之中出现了一个勇士,他叫阿依,他的情人叫做阿侬。阿依决定去打败魔鬼,阿侬在人间一直苦苦等待他。凭借自己的勇气和智慧,阿依在草原最深处得到了一把神剑,拥有了永生不死的体魄,和战无不胜的力量,驱逐了魔鬼,解救了神。阿依高兴地回家与阿侬相聚,没想到魔鬼已经先一步,把阿侬的心玷污了。阿侬变成了新的魔鬼,天下又会陷入新的黑暗。阿依不忍心杀害阿侬,可阿侬却拼着最后一丝神智,往阿依的剑上撞去,顿时灰飞烟灭。”
赢兰听得心都纠起来了,不由问:“然后呢?阿依怎么办呢?”
诸良道:“阿依深深地痛苦和懊悔,他不断地哭泣,连神的云也无法承载那么多的泪水。他拥有如神一般无尽的寿命,以及无尽的泪水,雨一直下,一直下,多得几乎快要淹没了他身边的一切。最后神没有办法,只好用那把神剑在地上一划,将阿依的泪统统凝在了那道天堑之中。后来的人们,为了纪念阿依和阿侬,就称那条江是斯勒达江。”他轻轻道,“据说阿依现在仍然活着,因为他无法死去。他经历了人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无数次的得到和失去,所以不愿再亲近任何人,只有琚族里最年迈的老人才会说,自己小时候曾经在草原深处见过阿依的背影。”
赢兰不由慨叹道:“阿依真是可怜,阿侬也很可怜。他们明明那么相爱,偏偏一个死在了挚爱手上,一个不得已杀了挚爱,还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他明明可是世间的大英雄呀!这是多无奈的事情啊,这个故事真不好。”
诸良轻软地一笑,赢兰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他一起轻软了。他的声音极好听,只是有些萧索:“可这世间的事,总有比这些更多的无可奈何。”
晚凉天净月华开。时候晚了,赢兰有些撑不住,回去的路上,眼皮慢慢打架。诸良便背起她,一路回去。
九转回廊,芳影如烟,依稀看得清流萤几点,飞来又去。赢兰的头靠在诸良肩膀上,默默数着步子,他走了多少步……一步……两步……九十九步……走了一千三百二十六步……
诸良落足极轻,踏在玉阶之上,悄然无声。
那样静,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她昏昏沉沉的,半抬起眼睛,月生河影带疏星,萧萧庭树之间,一点华彩如灯火明灭,她伸着指头,一点一点,数着萤火虫的数目。
一只……两只……七只……八只……好多好多只……在眼前闪烁着,像是天上的星星,数不过来。
赢兰低低开口道:“阿良,你说,我们应不应该救那些小燕子呢……”
诸良的脚步没有一丝停滞,轻轻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小燕子被我救了,可是依然……没有什么好下场,反而……那么惨……”赢兰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惘然,“我到底是救了它们,还是害了它们呢?我是不是错了呢?”
诸良坚定道:“你救了他。”
“……嗯?”
诸良的唇际动了动,那是黑暗里绽出来的笑靥,转瞬即逝,赢兰并没有看见。他淡薄清澈的声音低低地萦绕在她耳畔:“那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害小燕子,你救了它们。”
赢兰闷声道:“真的吗……”
诸良道:“真的。无论好还是不好,你给了一个希望,做得已经足够。只要能活下去,一切皆有可为。他死也不会是你的错,羽翼未丰,事不如人,那是他的无能。”
赢兰听得昏昏沉沉,又有些呜咽:“如果……我爹爹还在就好了……”
诸良一步步走着,并没有应声,他知道赢兰也不需要他应声。
小女娃几乎是在呓语着:“如果,那一天我不和他怄气,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就好了……如果,我能在他入宫前,和他好好告别就好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
诸良道:“我娘亲说过,有些亡故的人,来不及见上牵挂之人最后一面,会在生者午夜梦回的时候,从黄泉路上回看最后一眼。这样不留遗憾,他们才能心甘情愿地饮下忘川河水。”
赢兰咬了咬下唇,眼皮已经快抬不起来:“……真的吗……爹爹真的会到梦里来看我吗?”
诸良说:“一定会。”
赢兰终于破涕而笑。
幽蛩切切,扰人心绪。赢兰困得快要睡着,到最后什么都数不清楚。不知道诸良走了多少步,也不知道路上有多少萤火虫。轻云时度,风来夜清,她趴在他背上,低低在他耳畔呢喃。
阿良。
怎么了,阿姒?
阿良。
阿姒?
阿良阿良阿良阿良阿良……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喊你的名字。
诸良似乎轻轻笑了一下,郑重地喊了一声。
阿姒。
赢兰心满意足地闭上眼。那一刻夜凉如水,她却在他温暖背上沉沉睡去。仿佛在他身畔,便是世事安好,天地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