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七章 怨王孙 下
诸良道:“如果这就叫忘恩负义,就叫坏心眼,那这世上就没有干净的人了。”
赢兰对诸良这种为了安慰她,不惜把全天下人的品行拖下水的说辞不以为然,握了握小拳头,道:“可我的想法就是很自私啊,一想到爹爹,我就……”
诸良摇了摇头,道:“这不是自私,而是人之常情。何况燕王殿下有大恩于王皇贵妃,你是他的女儿,怎么可能会对皇贵妃负义忘恩?”
那种情景下,燕王舍生忘死,实属难得。想来王皇贵妃愿意教养赢兰,多少也有向燕王报恩的意图。
赢兰还是有些不自在,但她想说些什么,一望入诸良安静含笑的眼神,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她有些尴尬地舔了舔嘴唇,左看看,右看看,忽然灵机一动,从玉榻上跳了下来,拍了拍阿良的肩膀——因为够不到,还是让他半蹲下来。赢兰踮着脚尖,问道:“阿良,你要回家吗?”
赢兰的想法素来变化极快,风风火火,不知什么时候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阿良和她处了有段时间,也跟得上她的思维了,毫不犹豫道:“我不会回那种地方的。”
赢兰很是满意,道:“很好,你就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这句话若是从一个彪形大汉或是文雅儒士口中说出,都自有别样意味,可若是从一个五岁的小女娃嘴里讲出来,那就只能教人发笑了。
阿良忍住笑意,认真地点了点头。
赢兰眉开眼笑。
看着这样无忧无虑的她,阿良神色微动。赢兰极敏锐地察觉了,问道:“阿良,怎么了?”
“阿姒。”他说出这两个字之后,却久久没有下文。
赢兰等得下巴都酸了,忍不住又问:“你有什么心事吗?”
阿良沉默了许久,才将这个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困扰他至今的问题讲了出来:“阿姒,为什么你的名和小字不是燕王殿下,而是由东宫殿下取的呢?”
燕王生前曾对他和他母亲的照拂,于天潢贵胄来说,或许不过一时恻隐之心,但对他而言,却是恩重如海。在他母亲去世前几个月,曾经发了一场高烧,若非他那时拼死了逃出诸府,求燕王帮忙寻来了大夫,恐怕母亲早就香消玉殒。
他从小就听受母亲教诲,从来不肯欠人什么,自然对燕王感恩至深,对赢兰也另眼相看。正是因为如此,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赢兰怔了一怔,问道:“为什么?这样很奇怪吗?”
阿良哪里会懂得这方面的学问,自然也说不出个究竟。
但他的表情仿佛就在说:“是啊,就是很奇怪。”
就算不是燕王自己为女儿取名,可一般都是长辈赐名,为何要假手于自己的弟弟?
何况世人皆知,东宫早年在予皇书院求学,两年前才回国——他的生父诸策就是在东宫临回夜澜时,遇刺身亡——赢兰出生时东宫不在,东宫归来时赢兰都三岁了,怎么会是他给赢兰取的名字?
赢兰完全不知道阿良心中所惑,只道:“这才不奇怪呢,叔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给我取名字。”
阿良惊讶道:“为什么?”
赢兰也不解。她不明白阿良的意思。
对赢兰来说,这从来没有“为什么”。
东宫喜欢她,给她取名和小字,对她另眼相看,万般宠溺,是打从他们相见的那时候就开始的事情。
她一直觉得理所应当。
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赢兰道:“其实称谓都不算什么啊,叔从来都不让我喊他‘皇叔’,说就像寻常人家那样,喊他一声‘叔’就好了。叔也从来不喊我名字啊封号啊,他只喊我‘小宝’。”
小宝,小宝。这样烂俗可笑的名字,他却唤得那样优雅温柔,如珠似珍。
声声清冽,如此柔和,像是宠溺那个纯真年代里支离破碎的幻梦。
她曾经不解其意,也问过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呢?
当时叔正给她取了宝姒这个小字。闻言只是抱起了她,在她的额上落下轻轻一吻,蜻蜓点水一般的温柔,笑道,傻孩子。
他说,因为你如宝似玉,是我们至宠至爱。
字字笃定,仿佛谶言。
东宫微挑了挑眉,说道:“小宝居然不愿意?”
乔媸揣度他神色,轻声道:“殿下,我看沉玉郡主也并非心意坚决,只要……”
东宫难得长叹了一口气,道:“看来她是被那女人吓怕了。”
他素有贤名,誉满天下,可此刻却对自己的母妃毫不客气地直呼“那女人”。
面对这样的僭越,乔媸亦无一丝惊讶,只继续汇报道:“青阳那里已经解决了,至于平衍诸行,皆与您所料一分不差。”她见东宫神色平静,语气也轻快了些,“端王此次算是吃了个极大的暗亏,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东宫唇际微扬:“他也算是胆肥的,什么人都敢收,什么人都敢用。素餐致寇之人,必有折足覆餗之凶,我这个作哥哥的,就当教他一课罢。”
他吩咐了几句,乔媸一一应下。她又想到了什么,说道:“只是燕王那里,仍旧存疑。不知燕王是从何时在意起这个诸氏小子,又在暗地里照拂他。”她抿了抿唇,“殿下,自从沉玉郡主诞生之后,燕王便……”
“罢了。”东宫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睑,眸冷如凝冰雪千尺,“他是真糊涂也好,是假不知也罢,区区一个死人,难道还能翻上天去?”
乔媸面有迟疑之色,说道:“还有,将这个诸氏小子留在郡主身边,一并入宫,这……”
东宫漫然道:“小宝既然喜欢,那就随她去。”
乔媸不甚赞同,说道:“且不提此人忠心可疑,他年纪尚弱,根骨也薄,哪里有资格做郡主护卫?”
东宫道:“只是给她玩玩罢了,不必认真。”
乔媸不再接口,东宫抬眼看了她的表情,慢声道:“怎么,觉着这太鲁莽了?”
乔媸立刻跪在地上,以头叩地:“殿下深思远谋,臣绝不及殿下万一。”
东宫端起一杯热茶,回想起那双毫无畏惧,与自己相视的眼睛。
湛蓝如天,空彻而清冷——毫无情绪,连最他习以为常的恨意都没有。
像是这天上降下的新雪。
纯净,且彻骨冰冷。
“都说了他颇有乃父之风。光给孤一人看怎够?”东宫唇际凝着一痕笑意,隐约,不含一丝善意,“接下来,掖庭那边就不用孤多嘴了罢。”
那一瞬间,乔媸心领神会。
“臣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