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第三章 相逢扰 中
那两人怎么敢真这样听话,慌忙又多叩了几次,满口叫着“谢殿下”,才唯唯诺诺地站起。额前皆是一片淤青红肿,倒有些像方才那少年被打的伤痕。
东宫道:“尔等如此鲁莽,就不怕玷污了诸氏门第?”
那两人一脸惶恐,其中一人咬了咬牙,终于忍不住道:“殿下,您有所不知,那个不识好歹的孽种私自逃出,更胆大包天来到燕王……”
东宫不以为然道:“幸好是孤在这里。”
一句话如冰水临头,浇灭了他们的激动之火。
两个诸氏族人心知这一回总算侥幸逃过一劫,连忙再度重重跪下,点头称是,感激殿下大恩大德云云。
东宫几不可察地微叹了一声。
诸宸德高望重,惊才绝艳,却不想后继无人,子孙尽是这路货色。
诸氏是全天下最著名的剑术世家,没有之一。
诸氏以武道于乱世立身,并追随□□皇帝从龙,成为儊月最悠久的名门之一,封英国公,世袭罔替。百年以来,诸氏中人一直担任帝师教武及京畿近卫之职,砺带河山,威名赫赫。数年前东宫游历天下,前往予皇书院求学,诸宸的独子诸策便是他的贴身近卫首领。
两年前,诸策扶颠持危,舍身护主,被追封为勇烈侯。诸宸的发妻因此郁郁而亡。诸宸在花甲之年痛失爱妻爱子,不久之后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继任的诸氏族长,便是诸宸的胞弟诸宁,亦是这二位诸氏子弟的父亲。
与诸策的才学品行,皆是云泥之差。
诸氏虽然世袭国公,可在天家眼里也不过是草芥,这些破烂事本万万轮不到他来操心。但见那少年虽面目脏污,却身姿挺秀,风骨不凡,不似寻常粗鄙仆役,这二人一口一个“孽种”,令他记起了一件事。
诸策在世时,曾经向他请旨,娶一个琚族女子为妻。
儊月开国帝后情深意重,一生一世一双人,为千古佳话。是故大律户婚所言姻缘大事,一夫一妇,不刊之制,立国数百年来一直并无滕、妾制。
但先帝耽缅美色,不顾祖宗礼法,开广纳后宫之先河;皇帝更是一再破例,充陈后宫,佳丽如云。这样的风气之下,连士大夫亦多有豢养禁脔宠姬,只是不敢明面触犯大律,有实无名罢了。
初闻诸策欲娶琚女为妻,东宫不过付之一笑。
儊月素来视琚族为蛮夷。诸氏乃是簪缨大族,豢养脔宠便罢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迎娶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为正妻。后来隐有风闻,诸策无意嫁娶,与那琚女之间竟有一子,诸宸虽然不喜那琚女,但怜其孙无依,便将那孩儿过到了诸氏远亲的名下,以诸氏之子的名义长大。
他感慨诸策情深不易,正欲回国之后赐婚,诸策却身遭不测,一段姻缘就此搁置了下来。随后诸夫人抑郁而死,诸宸亦不久矣,他日理万机,自然也将那琚女之事抛之脑后。
诸宁和诸宸素有旧怨,这一对母子无名无分,无可倚靠,其间待遇自是可想而知。
这倒是他的疏忽了。
赢兰发觉了东宫的沉默,转过头看着他。
小小的手摸了摸他的脸庞,问道:“叔,怎么了?你不开心?”
东宫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方才那人已经走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两个诸氏族人都是一脸迷茫,过了半刻,才有一人察觉脚步接近,脸上显出警觉之色。
东宫在心里暗自摇头,摸了摸赢兰的头。
小女孩怔了怔,忽然极为兴奋道:“那、那我就可以出去看他喽?”
说完也不等东宫答话,便下了他的膝盖,蹬蹬蹬地跑了出去。
结果却在门前被挡住了。
赢兰的一双小手费尽了力气去推这门,把自己推了个满头大汗,一脸通红,却依旧纹丝不动。
乔念在一旁隐露关怀之色,待看向东宫,他却只是轻笑:“别去帮她,自己想要什么,就自己去做。”
赢兰是真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推开了内室的门。室内本是温暖如春,这门陡然一开,嗖嗖冷风便挟着寒气猝然灌了进来,吹动着莹莹珠帘簌簌不止。凛冽的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赢兰倒吸了一口冷气,小嘴巴咂巴了两下,一脚踏过了门槛。
她偶然一望地下阴影,再一抬头,却怔在了当场。
一颗细小的雪粒刮到了小女孩的额心,一触则融,不可挽留。细细的水珠便自她的眉心,一路蜿蜒而下,像是流下的新泪。
“你怎么又哭了?”
依然是如之前那般,清冽似上苑流泉的声音,却在字字沉静之下,依旧蕴含着能够在严寒之中破冰而出的力道。
他说:“好哭鬼。”
赢兰看着他,怔怔地站着。
看着他,只是看着他,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雪初下,浮云直上,江山万里,冰霜凌乱,都只成了他身后一方剪影。
那时是康舜二十三年庚子冬月,大雪满城,覆盖天地。
她是新丧了父王的沉玉郡主,金枝玉叶,如珠似宝。
他是刚失去母亲的诸氏之子,私生孽种,贱甚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