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圈三只虫草(六)
那天,喝了虫草水的书记精神健旺,中气十足地讲了一个多小时的话。讲资源开发与环境保护的辩证法。讲了话,他转到后台的贵宾室,对秘书说,讲这些话真是累死人了。这时,坐在下面听报告的主管矿山安全的常委进来报告,开发最大矿山的老板要求增加两百吨炸药的指标。书记说,我正在讲要对环境友好,你们却恨不得把山几天就炸平了,他要增加炸药指标,那得先说税收增加多少!
常委出去了,书记回到办公室,拿起杯子,发现杯子里水已经干了。身边没有人。秘书见常委进来,自己回避了。书记也不想起身自己从净水机中倒杯水,就把杯子里卧着的虫草倒在了手心,送进嘴中,几口就嚼掉了。
卧蚕一样的虫草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书记想,这东西就是半虫半草的东西。即便是嚼碎了,仍感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的感觉,这使得他突然恶心起来。
这时,又有人敲门,他忍住了恶心,坐直了身体。
晚上回家,书记显露出很疲倦的样子,他老婆说,某常委陪着个矿山老板送来了五公斤虫草。
书记说,前些日子不是还有人送来一些吗?合到一起,叫个稳妥的人给省城的老大送去吧。书记又踌躇说,妈的,现在关于老大要栽的传言多起来了,中央巡视组又要来省里了,你说这个时候送去合适不合适?
书记老婆说,年年都送,就这一回,送,不送,有什么分别?
书记举起手,做一个制止的姿势,要权衡,要权衡一下。
他老婆冷笑,权衡晚了,一窝贪官,读过《红楼梦》吧,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在这一次了。
书记便说,那就照老规矩。
不照老规矩还怎么的,新规矩容不下你!
于是,桑吉的那两只虫草,和别的上万只虫草一起,从冰柜里取出来,分装进一只只不透光的黑色塑料袋,躺在了一只大行李箱中。
分装的过程中,两只虫草被分开了,分别和一些陌生的虫草挤在一起。这些虫草都在从虫到草的转化过程中。也就是说,在秋天,卧在地下黑暗中的虫子被某种孢子侵入了。它们一起相安无事地在地下躲过了冬天的严寒。春天,虫子醒得慢,作为植物的孢子醒得快。于是,就在虫子的身体里开始生长。长成一只草芽,拱破了虫子的身体,拱破了地表,正在向着被阳光照耀的草地探头探脑,正准备长成完完全全的一棵草,就遇到桑吉这样挖虫草的人了。那只僵死的充满了植物孢子的虫子便进入了市场。
袋子里这些虫草挤在一起,彼此间甚至有些互相讨厌。虫子味多的,讨厌草味多的。草味浓厚的,则讨厌那些虫子味太重的。
这些虫草先坐汽车到了省城,却没有进省城叫老大的那个人的家。门上的人就拦了路,说这些日子,老大不在家里见人了。送虫草的人说,以前老大都是要过过目的。回说,什么时候了,走!走!老大烦着呢,过目就免了。所以,这些虫草只到了老大家院子里,停在楼门口。这部车加了一个司机。老规矩,车上的货直接送到机场。在机场停车场,司机打开行李箱,从中取出了一包。更多的虫草坐上了飞机,从省城去往首都,然后去了一个深宅大院中的地下储藏室。
这个房间有适合这些宝贵东西的温度与湿度。
这个房间里已经有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光是虫草,起码就在五万根以上。这是去年的光景,2014年,情形不同了。手机微信里,老百姓的言说中,有种种老大要栽的传言。司机在望得见机场候机楼的地方停下来,坐在车里看了一阵飞机的起起落落。一个司机开口说,送不送到,老大多半是不会知道了。两个司机就调转了车头。
这时,天大亮了,进城的时候,太阳从他们的背后升起来,街上的树影,电线杆影都拉得很长。司机停下车,敲开了一家小店的门,把一袋虫草递进去。这一袋足有一千多只虫草。小店老板说,好几万呢,没有这么多现钱,还是打到你那张卡上吧。
司机说:不会又拖拖拉拉的吧。
小店老板说:哪能,银行一开门,马上就办。
老板离开店去银行前,从屋子里把一个灯箱搬出来。上面写着:回收名酒、名烟、虫草。
这也是往年的老规矩。今年却有些不同了。司机一把拉住那店老板,到了车尾,打开后车门。店老板一看那么多虫草,刷一下白了脸,我店小,我店小,你们还是去找个大老板吧。两个司机焦灼起来,一时间哪里去找一个稳妥的能吃下这么多货的大老板,立时站在当地,急得满头大汗。
桑吉不知道正在发生的这些虫草的神秘旅行。桑吉不知道,他的那两只虫草被分开了。一只本该去老大的老大家的地下室,不见天日,这回却落在两个司机手里,等待一个新老板。这些虫草如何出手,如何继续其神秘的旅行,又是另外一个离奇故事了。
桑吉在县城的街道上晃荡时,黑夜降临了。
他饿了。他很饿了。他花了六块钱,在一个小饭馆要了一碗有牛肉有香菜叶的热汤,吃自己带在身上的两个烧饼。那个小饭馆里的服务员笑话他:“你这个傻瓜,带两个冷饼子干什么?我们这里有热烧饼!”
老板娘把服务员骂走了。老板娘又往他的海碗里盛了大半瓢汤,说:“慢慢吃,不要理他!”
饭馆靠墙的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县电视台的点歌节目。当一个个点歌人的名字出现时,饭馆里稀稀落落的几个本地顾客就说:“妈的,这狗日的也会给人叫歌!”
为某某某和某某新婚点歌。
为某某新店开张点歌。
为某某某生日点歌。
喝汤吃烧饼的人就笑骂:“这孙子是给他的局长点歌!”
然后,是某某虫草行为众亲友和员工点歌。
歌是当地人都听不懂的话,只能看懂字幕,是闽南语的《爱拼才会赢》。
饭馆里人开始谈这个虫草行老板。说,原来就是个街上的混混嘛。说,刚去收虫草时,被人把牙都打掉了嘛。说,英雄不问出处,人家现在是大老板了。
这时的桑吉面临的是另一个问题,自己身上只有一张十元钱,掏出来付了牛肉汤钱,就只找回来皱巴巴的四张一元钞了。
老板娘把这四张零钞从围裙兜里掏出来,拍到桑吉手上,他马上意识到,在举目无亲的县城,靠这四块钱,他肯定找不到一个过夜的地方。
高原上,一入夜便气温陡降,桑吉没有勇气离开饭馆,走上寒冷而空旷的县城的街道。
店里的顾客一个个离开了。
服务员关掉了电视,老板从里屋的灶台边走出来,坐在桌子边点燃了一支烟。他看看桑吉,对解下围裙的老板娘说:“逃学的娃娃。”
老板娘便过来问他:“娃娃,说老实话,是不是偷跑出来的?”
桑吉不知怎么回答,只是使劲地摇头。
老板娘放低了声音:“是不是偷了家里的东西想出手啊?”
桑吉更使劲地摇头。
“是不是带了虫草?”
提到这个,桑吉的泪水一下就涌出了眼眶:“调研员把我的三只虫草拿走了。说换给我一套百科全书,可是,校长说,那是给学校的。我来找调研员,可是他调走了,当县长去了!”
“是他啊!他怎么会要你三只虫草!”老板娘脸上突显惊异的神情,“什么,你用虫草换书!”
老板站起身来,把燃着的烟屁股弹到门外:“这个世道,什么事都要问个究竟,回家!娃娃今晚就睡在店里吧。”老板指指那个服务员,“跟他一起!”
老板和老板娘出了门,哗啦啦拉下卷帘门,从外面上了锁。
那个孩子气的服务员先是做出不高兴的样子,把桌子拼起来,在上面铺开被褥,自己躺下了。等老板和老板的脚步声远了,消失了。才问他:“你真没有带一点点虫草出来?”
桑吉说:“我真的没有。”
服务员拍拍被子说:“上来吧。”
桑吉脱下袍子爬上床。
服务员说:“滚到那边去,我才不跟你头碰头呢!”
桑吉就在另一头躺下了,他刚小心翼翼地把腿伸直,那边就掀开被子,跳起身来:“妈的,你太臭了!”
桑吉还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却弯下腰,脸对脸兴奋地说:“给你看样东西!”
他踮起脚,把天花板顶起来,取出一只小纸盒子,放在桑吉面前:“打开!打开看看!”
桑吉打开了那只纸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睡着一排排紧紧相挨的虫草:“这么多!”
“我两年的工钱!一共两百根!每根赚十块,等于我给自己涨工资了!”
服务员又把虫草收起来,把天花板复原,这回,他自己把枕头搬过来,和桑吉躺在了一起。他说:“等着吧,几年后,我就自己当虫草老板!”他望着天花板的眼光,像是望着一个遥远的地方,“我今年十五岁,等着吧,等我二十岁,收虫草时就让你给我带路,介绍生意!”
桑吉笑了:“那时我都上高中了。”
“妈的,我还以为到时候可以雇你呢?”
桑吉问他另外的问题:“你不用把钱拿回家去吗?”
这个十五岁的小服务员用老成的语气对他说:“朋友,不要提这个问题好吗?”
小服务员要关灯睡觉了。
桑吉提了一个要求:“我想再看一会儿电视。”
小服务员:“爱看看吧,我可不陪着你熬夜。”说完,用被子盖着头睡了。
桑吉拿起遥控器,一个频道一个频道按过去。他惊奇地发现,县城里的电视机能收到的台比乡镇上的多多了。当然乡镇的电视机又比村子里的电视收到的台要多。
这个晚上,他从县电视台收到了央视的纪录片频道。画面里,蔚蓝的大海无尽铺展,鱼群在大海里像是天空中密集的群鸟。军舰鸟从天空中不断向着鱼群俯冲。人们驾着帆船驶向一个又一个绿宝石一样的海岛。这部片子放完了,是下一部即将播放的新片的预告。一部是战争片,飞机,大炮,冲锋的人群,胜利的欢呼。一部是关于非洲。比这片草原上的人肤色更黑的人群,大象,狮子,落日,还有忧伤的歌唱。
桑吉想,原来电视里也有百科全书一样的节目。
接下来,广告。桑吉没有想到的是,这是一条关于虫草的广告。一个音调深沉的声音在发问:“你还在泡水吗?你还在煎药熬汤吗?你还在用小钢磨打粉吗?”
桑吉这才知道,人们是如何吃掉那些虫草的。泡在杯子里。煮在汤锅里。用机器打成粉,再当药品吃下。
这样的结果让桑吉有些失望:神奇的虫草也不过是这样寻常的归宿。
早上,桑吉醒来时,那个小服务员已经在捅炉子生火和面了。
桑吉又多睡了一会儿。他躺在床上想家,想学校。直到老板夫妇开卷帘门的声音响起,他才赶紧起身穿上了袍子。吃完早饭,老板吩咐服务员把桑吉带到汽车站。老板娘把一张十块钱的钞票塞到他手上,说:“买一张汽车票够了,回学校去好好念书吧。”
老板又给他两只刚出炉的烧饼。老板说:“算算,两只烧饼六元。一顿早餐十二元。一晚上住宿费二十元,一共欠我四十四元。”
服务员插嘴说:“还有我的被子钱十元!”
老板笑着望望天花板:“那就用你赚的钱替他还。我想你们已经是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