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人初遇 三
自那次讲戏后,常师父对常玉瑾愈发喜爱起来,毕竟这孩子不仅没丢他的脸,而且还是个为戏疯魔的主儿。陈逸也被常师父撺掇着前去和常玉瑾搭戏,《剑中魂》《湘妃竹》《赤衣鬼》的唱本纷纷扬扬地砸下来,忙得陈逸再也来不及探索常玉瑾的真名。白石塔上悬了无数轮日月,满屋子都是常玉瑾咿咿呀呀的唱腔,唱剑中魂起天下定,唱万重河山湘妃忆,唱到极致处,雪色皆化,满目姹紫嫣红,春意盎然。
常师父长叹:“可出师矣!”
靖安十二年,深秋桂花落,一轮明月悬。
叶府堂会。
赤城巨富叶行坤在外奔波多年,终于携数车金银归乡。中秋时节,冷露重重,也拦不得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珠翠罗绮,用之如泥沙,弃之如麻葛。舞姬们腰肢柔软如蛇,裙摆转开来是灿烂华贵的金色,人说连玉铮川听弦楼也得逊色几分。侍女们端着色泽如玉的清麟春,来去间酒香四溢,醇厚芬芳。
“今日这一曲,唱的还是‘斜阳蔓草英魂祠,只笑红颜痴’。”常师父摇扇,悠悠闲闲地,穿过紧锣密鼓筹备的弟子们,一步一步皆是玲珑声。常玉瑾细细打量去,见着师父腰上坠了压箱底的珍藏玉佩,心说今日可真是为了见贵人。思来想去,被师父瞥见小眼神,一扇子劈头盖脸砸下来:“玉瑾你走什么神?叶先生点名要听《湘妃竹》这一折,你和逸儿可得争口气,撑起咱们常氏梨园的脸面来!”
常玉瑾忙不迭地点头。小黄豆抱着一堆行头滚至他跟前,拾了点翠头面胡乱往他发上一箍,唬得为常玉瑾描眉的陈逸一阵慌乱,好在手还是稳的,柳叶斜飞入鬓,一张稚嫩的脸抹了脂粉,竟是艳若天仙。
陈逸大师兄转头去瞪一眼淹没在行头里的小黄豆,后者心虚地滚远去。陈逸见赶走了惹祸精,舒出口气来,自顾自接了师父的话头:“叶先生可是大富大贵之人,传说他也是个为戏疯魔的主儿,尤爱《湘妃竹》这一折,恨不得生在将平年间随宣武帝征战燮堇呢。人说他家里呀,一屋子都是各种版本的《湘妃竹》唱本,连最初沈散人的手稿叶先生都有,当真是个戏痴。”
“叶先生倒是个有趣的商人。”常玉瑾顶一张湘妃脸,笑盈盈的:“别家商人都思索着如何赚钱为官,叶先生反而研究起下九流的戏来……不过谁不想回到那个可以踏平北方的时代呢?”他歪着头看师兄,眼睛里藏着一点点狡黠:“师兄不也羡慕英雄美人争天下的时代吗?”
陈逸心说这孩子说话是愈来愈噎人了,执笔的手在空中尴尬地停了一瞬,道:“羡慕归羡慕,我们这些人啊……只能演演罢了。”他手腕一转,收了笔,一掌拍在常玉瑾肩头:“好好演,演完分银子,师兄请你吃桂花糖!”
帘外锣鼓震天响,催人上阵。
“桂花糖当然是要吃的,”常玉瑾掀了半片帘子,回过头来对着师兄眨眼,脂粉之下还是一张孩子脸,“大王赶紧披挂——妾身先行一步!”
陈逸先是一愣,突然想起来自己是要演宣武帝的……描眉却入英雄戏。陈逸叹气,匆忙扒拉出行头。
帘外常玉瑾唱得字正腔圆。
“芳草萋萋今又是,无人再唱梦回时。
梦回时,梦回迟,湘妃念,谁人知。
竹枝泠泠尽胭脂,盼不得西风雁字。
斜阳蔓草英魂祠,只笑红颜痴。”
帷幕拉开,宣武帝一身金甲提剑出阵,一方小小的戏台间,数不尽英雄气,唱不完儿女情长。
而在楼厢之内,隔着栏杆,白衣的年轻人轻抚玉笛,望向戏台的目光里似乎沉寂了千年的岁月。
“可是一点都不像你啊。”年轻人长叹,指骨骤然收紧,玉笛翻转,光洁如满月的表面上多了丝裂痕。
却已布满灰尘。
曲终人将散。
戏班的小龙套们围着陈逸和常玉瑾,一面观摩他们卸妆一面叽叽喳喳。一个说玉瑾师兄唱得真是极好的陈大师兄差点火候,一个反驳说咱们大师兄是传奇里边儿走出来的英雄玉瑾师兄只能演些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帘外也是热热闹闹,常师父端着酒,满面红光地孝敬这儿孝敬那儿。喷着酒气的宾客们大力拍打常师父的肩膀,半醉半醒地讲今儿你们可逗得叶老爷开心啊!常师父推脱说雕虫小技罢了,说笑之间又是几口清麟春下肚。
“常师父开心死了,你的桂花糖有着落了。”常玉瑾洗了把脸,将脂粉抹尽,露出一张素白清秀的少年面庞。他已褪了戏服,只留件薄布中衣,寻了件外袍随意披起,倚在窗边无所事事。小龙套们没定力,看完卸妆便一哄而散,还有人拿了宣武帝的枪去,到外边儿自演传奇。
“是有着落。”陈逸蹲在帘子边,望望帘外人声鼎沸,不免叹气:“可是常师父被别人缠着喝酒,今晚多半没时间分咱们银子……”
“也是。”常玉瑾随他叹气,“今晚可是叶府堂会……叶行坤这样的富商,自然是好摆架子,想必不陪他喝到明儿早晨,他如何罢休?”
“桂花糖……”陈逸失神地念。
“师兄,”常玉瑾哑然失笑,“将弱冠的人了,还心心念念桂花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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