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人初遇 一
靖安五年的冬天,赤城下了一场三月不绝的雪。大雪压断路梁,却仍携来了大败白绮城赤月掌门的消息。于是睡在雪里的赤城苏醒了,家家张灯结彩,灯火绵延千里,火树银花之间是顽童稚嫩的笑颜。白石塔上又坠了五彩流苏,被白雪拥得剔透,一如冰中美人。
这是华澜柳氏帝朝与观潮党十二门派的明枪暗箭之间,一次久违的胜利。捷报首先闯破了赤城的雪,然后以迅雷之势传遍了华澜大地。梨园青楼、酒肆客栈、坊里田间,议论声不绝于耳。更有眼疾手快的戏班子早已成了唱本,将这胜利歌颂得淋漓尽致。
而这眼疾手快的戏班子,绝不可能是赤城常师父这家。常师父戏班的固执在全华澜是出了名的,所以他手下大弟子陈逸此刻正强挂着得体的笑容,站在凛冽的寒风里,为执意要看骸主逼死赤月掌门的锦裘客人解释传统剧目《湘妃竹》的亮点之处。连拖带拽把客人哄进梨园坐下,端茶送水之时又听见客人议论着白绮城之战,待到湘妃咿咿呀呀的唱腔起了,不对题的议论声还是没停。
“听说白绮城一战,那观潮党还死命挣扎了一月有余,不过即便他上天入地,也不敌我骸主一人之力!”
“赤月掌门秦怀生倒还是个有骨气之辈,被逼走投无路竟从蜃楼一跃而下,也算是英雄吧。”
“骨气又不能当饭吃,这观潮党造反那就是狗,骸主杀他杀得天经地义……”
“洛中叶氏的玄虎卫这次可没折损一兵一卒,全靠骸主的‘尸傀儡’……”
“‘尸傀儡’那是脏东西,这骸主听起来也不算什么好人……”
“骸主怎地不是好人?那可是堂堂洛中叶氏的少主人,统领我华澜玄虎卫全军,听说还是个大美人……”
……
帷幕后的陈逸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心中不快却散不开去。自十一月白绮城破的消息传来,这议论声便未曾消停过。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是极为开心的,想着终于出了口恶气,毕竟观潮党十二个门派在暗地里造反也杀了不少人,山里那些强抢民女的匪徒也不知多少背后站着观潮党。可即使再过欢喜,天天听客人的碎碎念也是会把耐心消磨干净的,三月以来陈逸听遍了这故事的所有版本,有秦怀生求着骸主饶他一命的,也有骸主为了给自己哥哥报仇才进攻白绮城的,也有什么秦怀生是个断袖抢走骸主哥哥把骸主惹毛的……总之众说纷纭,剧情反转反转再反转,陈逸还得应付那些嫌弃传统剧目《湘妃竹》而要求常家班子演白绮城之战的大富大贵之人,一圈说下来,脸都笑烂了。
台上的湘妃演得声情并茂,唱腔里含了哭音,却仍哭不动台下沉迷白绮城之战的观众们。陈逸虽觉得这是师父太过固执而失策,又亦或是这位师弟演的湘妃太过梨花带雨,却还是看不下去观众之冷漠,干脆离了戏台这是非之地,到冷风里去散散心。
还没走出去多远,便撞了埋着头急匆匆奔跑的师弟小黄豆。小黄豆人如其名,跑起来小小一团,的确很容易被别人撞上……可这颗黄豆今天倒没讨伐陈逸师兄的“高高在上”,赶紧抱了大腿上气不接下气:“师兄你快去找常师父呀出事了!”
稚子特有的软软糯糯的调子,却掩不住那股火烧眉毛的焦味儿。小黄豆二话不说就拽着师兄往后院跑,陈逸被他拖得跌跌撞撞,心想着《湘妃竹》还没演完,常师父哪能来什么大事?
穿过宛转回廊,得见后院白雪。
于是那是陈逸第一次看见那个孩子。
他赤脚站在齐膝深的雪地里,抬起眼睛去看刚刚出现的小黄豆和陈逸,瞳孔深处仿佛流淌着熔岩。
陈逸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并非人族的颜色,而是极为深沉的暗金,犹如远古的巨龙。他被这少年轻飘飘的一瞥,竟是下意识退了几步,只因那双眼睛里不仅有熔岩,仿佛还有鲜血。
“我要进去。”孩子说。
陈逸愣了。他下意识地去找常师父,见着这白须老人也略有些吃惊地倚在门边,久久不发一言。陈逸看着那少年□□的双足,心里也感到了一股与之相同的冷气,不禁裹紧了棉衣,犹豫着要不要冲上前去。
小黄豆拽着他衣角,声音脆脆的,说的确是沉重的事实:“他要冻死了。”
陈逸这才缓过神来,他咬咬牙想着这么小的孩子定不会是观潮党的细作,毕竟离赤城最近的观潮党据点白绮城已经被骸主一锅端了……而在他犹豫之时雪地里的孩子已经倒下了,单薄的衣衫翻开,后颈上是展翅的蝴蝶图腾。
骨蝶。
陈逸还没反应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毫无动静的常师父竟胡乱抓了把门边悬挂的衣物冲到孩子身边,小心翼翼地将他打横抱起。陈逸忙扒了小黄豆身上棉衣,奔至师父身旁把那赤脚的少年再裹了一层。他去探那孩子鼻息,微弱如蝴蝶振翅。常师父道一声:“快去寻郎中。”陈逸便拖了抱怨天冷的小黄豆冲出门去,一脚一脚地踩着雪,向诊所而去。
郎中被陈逸从温暖的壁炉边拖开而颇有些怨念,但这份银子他定是不会不拿的。于是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又踩过雪回了常氏梨园。或许是常师父心生慈悲,又或许仅仅只是为了这孩子的骨蝶种族,总之这孩子躺在陈逸和小黄豆从来没有睡过的狐狸毛里,额上搭着手巾。
常师父坐在床边,目光关切到陈逸都有些嫉妒。毕竟自陈逸跟着常师父学戏以来,生病都是自己扛,还得去求吝啬的账房先生多给些银子找郎中开药……嫉妒归嫉妒,陈逸总体上来说还是服气的,毕竟人家是骨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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