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床红床
“……”
是在家里,她穿着便服。她穿便服让我扫兴,我真想让她回去,换了警服再来。
“我希望你说实话。”她的口气温和,像在挽救我。
“我说的是实话。”
她叹了口气,样子有些急。见我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你知道么,我是为你急。”
她的手很有劲,捏得我有点疼。我咧了下嘴,就发现她的目光潮湿了,江南的梅雨一样。她缓缓地松开手,不过没拿走。我感觉到一种游走的快感,从手背上散开,往全身蔓延。我欠了欠身,她也俯下来,呼吸渐渐迷离。我有种晕眩。
我说谢谢,坚决地把手抽了出来。
她的身子僵僵的,弯成一张弓,手停在空中,不知该不该收回。
我说抽烟么,说着便点了一根,故作镇静地抽起来。烟雾弥漫了一切,往事一下模糊。
她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她的身材的确不错,我想象着她穿上睡袍的样子。
夜幕再一次降下来。
后来她从卧室里抱出一抱东西,质问我,这算怎么回事?
我冷冷地笑笑,我忽然觉得她很滑稽。
“有问题么?”我说,“把它放回去。”我又说。
她显然很失望,也许她期待着我站起来,走向她,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或者暗示也行。但我没有。我现在讨厌这个女人,不只是因为她穿了便服,她不该自以为是地动我东西。
“你喜欢送你好了。”
说完这句话,我进了卧室,顺手从里上了锁,她要是有耐心,就坐到天亮。果然没多久,我听到开防盗门的声音,紧跟着是脚步声。
我返身出来,想锁上门睡觉。呓呓突然打来电话,说她想过来。我想了想,说,你还是跟朵朵睡吧,我累。
她突然折身上来,使劲地擂门。
“要我报警么?”我怒视着她。
“于红红是谁?!”
她隔着门问我。眼神很凶。
我无言,就那么僵持了会,她愤愤地转身走了。
夜色冰凉。莫名的恐惧瞬间降临,屋子里席卷着一股逼人的寒流。我感到冷,瑟缩在沙发里,打着冷战。半夜时分,我把电话打过去,跟呓呓说,你马上来。
我在两天的时间里把店盘了出去。我的店很有名气,不少人争抢着要,可我把价钱放到了一半。呓呓哭着说,以后咋办?我抚着她的头发说,放心,很快会过去的。我把一沓钱塞她手里,让她去乡下待段时间。等处理完这档子事,我会去乡下接她。
朵朵好安排,我让她暂时给我做饭。这孩子还小,很有前途。
试衣室里的秘密让我彻底销毁了。当初可花了我不少钱,但这有什么呢,显然留下它是很大的错误。做完这些,我有种被掏空的感觉,我一个人颓废地倒在沙发上,身体软成一张纸。我苦心经营的一切瞬间全没了,我像是被大浪重重地甩在沙滩上,身上是浓浓的血腥。朵朵怯怯地望着我,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还不知道怎么拯救我,后来她不安地说,要不要找呓呓回来。
我突然搂住她,哭了。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李镇道毁了我什么。
我辞了律师,对她的能力我应该早一点怀疑。这个世界上徒有虚名的人真是太多了。接下来,我想冷静地想想,到底该怎么解决。
那个陌生的电话又打了进来,我躺在浴盆里,朵朵给我搓澡。水很柔软,一鼓作气的泡沫很像我们的生活。我接过电话,就听她说出了一个地方,她要我立刻就去。
放下电话,我的思维处于短暂的空白状态。她是谁?为什么对我的生活这么熟悉?
我抵达鳝鱼酒吧的时候,夜晚的霓虹已把整个街道照亮。街道一片粉色,行色匆匆的男人女人闪在我的视线里,每个人脸上都闪着跟世界作别的恐慌。
鳝鱼酒吧有道后门。如果从正门进去,它的样子显得平常,空空的前厅,偶尔也有一两个不明真相的人坐那里小饮。当然服务生脸上的笑是永恒的,他们的态度可谓诚恳,你坐一晚上也没关系,因为这儿的冷清正需要你来填补。
后门其实是个楼洞,很平常。它本来利用的就是家属楼的方便。上了一楼,左手,有一道破旧的防盗门,很老样。我敲门,里面发出一个空洞的声音,谁啊?
“水产公司的。”
“什么鱼?”
“黄鳝。”
门开了。老妇人见是我,哦了一声,说好久没来了。我递给她一张票子,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了看,快快装了起来,然后跟我说,快去吧,有不少新货。
厨房里是个暗道,老女人掀开木板,说小心点。我说了声谢,顺着铁梯往下走,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熏得我要醉,我的心怦怦直跳,脚步不由得快起来。下了铁梯,往左拐,穿旗袍的小红递上她的手,说姐姐好,好久不见你了。我亲了一口,又递给她一张,她便斜依在我怀里,胸脯剧烈地跳动。稍做停留,她引我到进口,恋恋不舍地送我进去。
光线十分幽暗,若有若无的音乐弥漫在人的心上,仿佛一根鸡毛,撩得人痒痒。
我的脚步熟悉地迈过甬道,来到大厅。空气一下浓稠起来,有股说不出的味儿,嗅了一口,心便像着了陆,一种很浓的归宿感温暖了我。我变得踏实了。
找个靠墙的位置坐下,一个涂着黑色嘴唇的侍者走过来,足有一米八高,手捧蜡烛,面若桃花。她的胸衣也是黑色的,带蕾丝。俯身问我的时候,长发很舒服地撩在我的脖颈里。她穿一双长筒黑袜,修长的双腿很富妖味。她是新来的,我没见过,问话的姿势还有点生疏,腿的姿势也不对。不过没关系,一切都让她颀长的身材掩盖了。
她问我有伴么,我笑笑,没做回答。我的目光早已弃开她,在厅子里转悠。老妇人说得没错,才半月没来,这儿果然多了不少新面孔,而且年轻得惊人,一看就知是才出笼的。她们或偎在一起,喁喁私语,或目光急切地掠来掠去,想一眼发现自己渴望的伴。
身着紧身皮衣的酒保神情格外专注,杯子在她手里转来转去,最后转出一片让人心动的白。我要的酒很快捧了过来,侍者一定从酒保口里知道了我的大名,所以这一次格外客气,半个身子靠在我上,一条腿轻轻在我腿上摩挲。
很刺激。
我开始寻找那个人。她一定在这儿。她的目光一定在我穿过甬道的一瞬就盯住了我。可是我扫了一圈,却没有触到那目光。
我开始饮酒,浅浅地啜了一口。把目光抬起来,灯光又变了色调。这个酒吧到底有多少种灯光,到现在我都没搞清。不过每一种制造出来的效果,都令我迷醉。或许刚开始,我就是迷恋这儿的灯光,然后才迷恋气氛,慢慢地,一步步,变得无力抽身,变得沉迷其中。那时候我忽然觉得能理解李镇道了,人总是难以抵抗什么的,不是这,便是那,反正总有东西让我们沉沦。如果说这是沉沦的话。
灯光再次变幻。这次显得亮一些,我看到了全景。在我的正前方,一对看上去跟朵朵差不多的孩子紧紧偎在一起。她们彼此轻柔地抚摸着对方的头发,微闭的眼睛,红润的面庞,涂着“毒药”的嘴唇。她们的呢喃声含混不清,呓成一片,和在淡淡的音乐里,飞进我耳膜。
她们嘴唇相碰的瞬间,我的心一颤,身子提了起来。
终于,我发现远处独坐的那个人。看上去年龄要比我大,妆很浓,让人无法估计她的准确年龄。见我望她,她的目光动了一下,尽管很远,我还是感受到了里面的东西。
我缓缓坐下。是她么?我想是,又想不是。我的心里掠过一丝儿失望,不知是不是因了她的年龄。
如果是,她也许会走过来。我开始害怕,这是从未有过的,她的身材的确不敢恭维,坐的姿势便能看出,屁股硕大,腿很粗壮,腰已没有形状。我不敢想象,跟这样一个人缠绵。也许不是吧,我这样宽慰自己。
一直到我把那杯酒饮完,她也没走过来。我的身体慢慢放松,真是虚惊一场。
这时候节目开始了。节目倒没什么新鲜,但对那些新来的孩子,诱惑力还是无穷的。这个时候我想到里面转转,看看能不能有别的发现。
所谓的里面也是一个厅子,有三间房子那么大。不过摆的不是椅子,是沙发。最里面的墙上是彩屏大银幕,播放的永远是那些在公共场合看不到的片子,不过声音很小,近乎无声状态。这就让沙发上的呢喃声响成一片,那声音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能把你提起来,一被它抓住,你整个人就不存在了。
我在门口立了片刻,觉得透不过气,原又回到座位上。
那个人不在了。
我的座位上却多了一枝玫瑰,一枝枯萎的玫瑰。
一丝不祥腾地升上来,我打了个寒战。
接下来我便全然没了兴趣,我相信是她。她是谁,为什么送我一枝枯死的玫瑰。我被这个问题纠缠着,心被一次次提起,又重重地摔下。我想到了躺在床上的李镇道,枯死的玫瑰跟他有没关系?我甚至想到了女警察,是不是她搞的恶作剧。
有人不断地过来跟我搭讪,目光楚楚的。都很年轻,都很诱人,可我还是一一拒绝了。在她们的失望里,我的心暗下去,很暗,几乎沉到了底,四周一片墨黑,找不到门。
其实我一直就处在这样的状态里,只是平日让别的感觉取代了。这一刻我感到了真实。这种真实离死亡很近,但又与死亡迥然不同。
李镇道,你能感受得到么?
很久,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一夜我几乎一无所获。她一直没有出现,我期待着的手机也没响。看来她是让我的那一次走动误会了,认为我会在某个沙发上睡下,或者进入另一个怀抱。那么,她又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活的?
我决定走出去,而且再也不敲响这扇门。这时候我的脑子里忽然响起李镇道的声音,回头吧,我们都回头,现在还来得及,让我们把过去的噩梦忘掉,重新开始。
我笑笑,很冷地笑,嘴角是掩不住的凄凉。
李镇道一定想不到,我的卧室还会有人,我会在他奋力敲门的时候,把于红红藏在卧室里。李镇道也断然想不到,他忏悔的时候,于红红的牙齿咬得咯吧响,那是能嚼碎一切的声音。
我决定走出去,这跟李镇道的忏悔无关,跟他的死亡也无关,如果非要找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忽然厌烦了。是的,我厌烦了,厌烦一切,厌烦生命。
我断然没有想到,在我离开的瞬间,两个身影捉住了我的眼睛。她们躲在暗处,那儿有一张躺椅,藏在幽暗的光里。我起身往甬道走时,那躺椅晃了晃,一个影子滑落下来。尽管穿得很怪,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女警察!
她此时近乎半裸着,胸罩的扣子已然解开,半边垂落在胳膊上,藕似的胳膊,灯光下发出晕眩的光。她的大胆令我惊讶,纵是我,也不敢在大厅里裸出,定是太忘情了。紧跟着从躺椅上站起的人,险些让我叫出声来。她的脸完全模糊了,被五彩燃烧着,眼神更是软成一摊水。
呓呓!
她居然没去乡下,她居然跟女警察在一起!
我几乎是小跑着到家的,我的心被一路的脚步踩碎,同样踩碎的,还有我密不透风的生活。
一股绝望深深地嵌进我的骨髓里。
这个晚上,我透夜未眠。床成了蒸烤我的火炉,往事火一样在屋子里燃烧。我闻到一股刺鼻的焦味,生活被烤煳的焦味。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见过于红红么?”
还是女警察。
是在公安局里,她穿得很正规,警服严严实实裹住了一切。
我鄙夷地瞥她一眼,拒绝回答一切。
“你跟于红红认识是什么时间?”
她忽然变得严厉,目光里喷出一股火焰。
我决计沉默下去,无论怎样的结局,我都以沉默来接受。
也许沉默是生活的全部本质,只是我们弄颠倒了,所以我们才喋喋不休地寻找真理。
世上哪有真理,发生的都是荒谬的,荒谬才是本质。
我无言。
女警察一无所获。她近乎恼羞成怒。不过她控制着,她温情脉脉地跟我说,把真相告诉我吧,我会帮你的。见我无动于衷,她忽然说,你知道那睡袍有多美?
夜里我躺在沙发上,心态安然地看着于红红。录像机沙沙的声音敲打着我的心房。于红红一次次走进我的视线,她性感、迷人、忘情,她找不到自己,找不到我。
于红红最早走进我的视线,还是当节目主持人时,我几乎录有所有她主持的节目。后来她去精品内衣店,跟这个城市的每个女人一样,于红红也无法摆脱那些来自遥远国度的诱惑。
试衣室的门一次次打开,又一次次合上。于红红每次都是那么痴迷,那么陶醉。每换上一件,她就为我开放一次。她的乳饱满,挺拔,每捧起一次,我的血液便凝固一次。隐在花边蕾丝里的丰臀,还有那隐隐的黑,仿佛一个巨大的梦源体,种满了我的花蕾。
终于,试衣室的门悄然打开,我看见自己走进去,而后便是一次沉沉的深陷……
梦啊!
谁能醒来?那个晚上,李镇道是醒来了。他激情四射,他痛哭流涕,他把自己骂成了一头猪。可又能改变什么呢?梦可以清醒,可以死亡,可生活呢,有谁能涂去染在它上面的颜色?
李镇道抱着一线希望走了,是的,希望。我相信他走出家门的一瞬,希望便在心里点燃了。
跟着从卧室走出的人,便是最好的灭火器。于红红瞬间憔悴了,像那枝枯死的玫瑰,衰败在我的梦之外。
“你会么?告诉我!你会么?你会让他回来,你会……”
“……”
我真的不知道。
于红红愤然摔门而去的那一瞬,我便知道一切不可更改了。
多天以后,我在本市城郊的一家旅馆里打开电视。
电视正在播出一条重要新闻,本市公安经过缜密布控,一举捣毁了一家以组织卖淫、传播淫秽录像、销售淫秽物品的同性恋酒吧,共抓获涉案人员十二名,成功解救被黑势力控制的未成年少女三十余人。另据报道,负责侦破此案的女警官于兰在跟黑势力的血拼中身受重伤,目前正在医院抢救。
我按了开关,呆呆地坐在床上。
窗前的中年女人跟我说,知道么,她是于红红的妹妹。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跟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