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璇玑正第8话·中 神仙妃子
上元十五这日,客皆离去,高氏本欲趁此无事休整一番,无奈薛国公府来话,太夫人将往禅定寺,诸媳同往。
禅定寺原为献后殡宫,后废为寺为之荐福。去寺途中,高氏一路琢磨,太夫人乃虔诚优婆夷,常年于京邑各寺皆有降香供养,前年更是受持五戒,其虔心若此,惟禅定寺避之不去。而皇帝方为献后述忏,太夫人即在禅定寺设上元戏场,昼夜歌舞,岂非巧合耶?再看一眼闭目持念的太夫人,心中一声嗤笑,世人虔敬佛法,却也难免落俗,如太夫人者。
“阿娘……”见阿娘轻嘘制止,观音婢压低声音,撇嘴道,“礼佛有甚趣?”
高氏知伊不愿前来,但因萧公所言,故携来祈愿。正欲抚慰,太夫人忽睁双目,面色薄怒:“佛门圣地岂可胡言?”
观音婢往阿娘身后缩了缩,四岁的小娘子虽是懵董,却也能觉出阿婆不喜于己,故而依紧阿娘,犹似一只受惊的小狸猫,甚是可怜。高氏心中气忿,自己于子女尚且不舍苛责,岂容他人作色?欲开口理论,却被女儿拉住衣袖,加之堂嫂一旁圆场,乃是作罢。
一行人入寺奉灯花茶果等供养于佛前礼毕,又去谒见寺主昙迁法师。昙迁昔为蜀王门师,虽未受蜀王一案牵连,却由大兴善寺迁往偏远的禅定寺,其恩衰不言而喻。
“每观阿上法喜充满,妾诚慕焉。”太夫人接过儿媳奉上的茶汤,笑道。
“夫人身处五欲六尘里,心在七情八苦中。所谓心动则人妄动,人动则心伤,因是生出诸般苦痛;若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人不动则心不伤,心中寂静则法喜自在。”
太夫人干笑一声,叹道:“是矣!既在五欲六尘里,何以超脱七情八苦之外?”
“禅者心也,心中有禅,则坐亦禅行亦禅,时时处处莫非禅也。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春来花自开,秋至叶飘零,一切随心,一切随缘。”
太夫人双手合十道:“多谢阿上开示,妾仍须勤念佛三昧,方能修成菩提妙果。”
“修佛应无所求,无求之境方见如来。”
太夫人一时默然,观音婢朝法师作礼:“请教阿师,如来甚么模样?”
高氏一惊,果然,太夫人沉声道:“观音婢不可无礼!”
昙迁抬手制止,笑道:“夫人女孙小小年纪,有见如来之志,难能可贵。”
孰知小娘子如实否认:“儿实非道中人,只因世人皆慕如来,故而好奇。”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青青翠竹皆是妙谛,郁郁黄花莫非般若。”
观音婢疑惑道:“花有开落,叶亦青黄,此则生死轮回哉?”
“是也。”
“然则怎知那今花乃昔花、新叶即旧叶呢?”
“外境如虚幻,一切由心造,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法本性空,相无差别,待至无我之境,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无相则见如来。”
“万法皆空,如来亦空耶?”
“佛本无相。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世人因何欣羡极乐世界?”
“往生极乐可不再六道轮回,其国无有众苦但受诸乐。”
“一切既是虚幻,极乐世界岂非虚幻邪?”
昙迁暗叹其思敏捷,沉默须臾,方道:“婆娑恶世为真则真,反之则虚。”
“儿却不以婆娑世界为苦。天地山河,古寺月色,一时一景,何其壮哉。”
“小娘子生于富贵,栖于父荫之下,父母种善因,汝得如是善果,因而不知人间疾苦。婆娑世界三六九等,所受之苦亦有所别。我佛惠及众生,往生不分贵贱一律平等。”
观音婢略加思考,道:“阿师方云一切由心造,如此说来,极乐世界不过人心所造,以忘尘世苦者也。”
再论下去恐隐射当今,昙迁掐珠持念并不言语,恰沙弥来禀有宫人密来降香,请其前去行忏礼。
昙迁起身告辞,太夫人道:“阿上只管前去作法,妾等亦欲听戏,便不叨扰了。”
昙迁前往大殿时,即见殿内颇多善男信女。大兴之南地远人稀,加之禅定寺新立,来往信众并不多,也只开设戏场时稍众。果然,约有十余家生模样的人并未专心礼佛,只是目光警惕地在来往之列中扫视,一副搜人之势。而信众见此架势也不敢多作停留,拜完即匆匆而退。
见昙迁前来,一女子上前从容作揖,悄道:“陈贵人梦献后堕頞浮陀地狱受积冰毒风之苦,化成恶龙瞋毒剥人,今请法师济度亡灵灭罪消灾,切不可惊扰善男善女。”
昙迁领命,即遣僧众筹备忏礼事宜。不久,一女子头遮幕篱由肩舆上走下,其旁还有大明尼相随,昙迁下阶见礼,并未点破对方身份。进至殿门,女子摘下幕篱,一袭素衣难掩天成丽色,退出的信众见之忘前,叹为神仙妃子,欲再看几眼,却被门边目光凶狠的家生吓退。
闲杂人员既已劝离,众僧开始旋绕诵经,大明赞导陈贵人佛前胡跪严持香华,如法供养十方后,又奉金银鍮石等宝错至如来及菩萨、婆罗门仙人、六趣饿鬼等处。悉偿一切宿债毕,念诵忏经的昙迁金刚合掌,三诵广大不空摩尼印咒。
只听赞佛梵音声众,陈贵人于法座前忏悔道:“弟子陈氏普为皇帝及六宫之众,并愿断除诸业障,发露忏悔。”众僧唱和:“十方尽归命,灭罪增净信。愿生华藏海,极乐净土中。”
聆完无常偈,陈贵人作谢:“阿师主寺以来,常为献后荐福超度,劳苦功高至善大德。陛下及妾感念于心,今送钱五千贯、绢绫绵毡四千疋及千余衣服以作供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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