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修凡记第109章 阿信在八里铺
冯行偃和阿信并肩站在八里坡顶,遥望着坡底杨柳环绕的小村落。 夕阳西照,炊烟袅袅。 此处原是魏水旧河道,东西各有一段三四里长的缓坡,八里坡便得名于此。 坡底一条南北方向的蜿蜒小径,和官道形成的十字交互点上,孤零零耸立着个小村落。 街道两边八九个院落,家家都开门做买卖,茶肆、酒铺、客栈,无一例外都是行脚客的生意。 接掌了队伍指挥权的阿信,命令寅时开拔,走了三十里地,辰时便让队伍停下,令军士在道旁林中扎下临时驻营地。 阿信接掌指挥权后,对行程重新做了规划,放弃了在官驿投宿,改为结营露宿,午间结营休息,一早一晚两头披星戴月。 算行程,到达此地要比原定提前了一日。 当所有人都以为阿信和前几日的安排一样,过了午时,下午一鼓作气走完最后五十里路程,连夜进入紫铜关。 没承想已经晚霞漫天,阿信还没有下达起拔的命令。 这一路越是接近紫铜关,官道上行人也越是稀疏,此处离着紫铜关仅剩五十里路程,上午尚且遇到几波旅人,过了午,便再没见到来往的行旅。 冯行偃脱下外袍,一面往身上套贴身皮甲,一面低声和阿信说道:“咱们两个都下去,我有些不放心我爹的安全。” 阿信在皮甲外罩上白丝软袍,抬着手臂自恋的旋转了一圈,一手负后,一手轻甩袍袖,摆了个自以为潇洒无敌的姿势。 低声道:“我可没说把高叔留下,他娘的,你们西魏国耗费粮饷养的禁军,都快成了专门帮别国养奸细了。 让你家十个部曲扮做车夫护着高叔,跟在咱俩后面,无论何时都不能让高叔离开咱俩的视线。 和谁也别露底,只是说信不过禁军,今晚就咱们这些人护着高叔,去坡底找家客栈休息。” 冯行偃皱眉问道:“跟我爹也不能讲吗?” 阿信严肃的点头“不能。” 冯行偃去安排人员马匹车辆,阿信少有的一脸凝重盯着坡下的村落。 他的视线凝注在村西头的客栈。 同时,客栈后院灰黄色土楼二层,窗后暗影里,也有一双锐利的眸子望向他。 冯意摇着折扇,陪佟简明走到阿信身后。 三十五六岁的佟简明,有着六镇后裔典型的身材,健壮敦实,言行举止带着职业军人的冷厉刚硬,身为此行领队的校尉,如今的身份却极为尴尬。 两日前,身前这位一袭白袍的少年人,亮出兵部尚书手令,以游骑将军的身份,让他在亲手斩下袍泽头颅,和被斩杀之间做出选择。 有一瞬间,少年将军淡漠如深潭的眼神,让他恍惚是见到了老上司----砍头将军慕容素。 正是一刹那间的恍惚,让佟简明心甘情愿将队伍的指挥权交给了少年将军。 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只有他这类军中老兵才能感知到,少年人身上那种军中最强者的气息。 俩人立在少年将军身后足有一柱香的时间了,身后的夕阳已经贴上了地平线,最多再有一刻的时间,暮色就要弥漫起来。 他眼中满是求恳,看向另一侧的冯侍郎。 冯意为难的苦笑着。 佟简明的心思很浅,一眼就能看透了,可是冯意还真不知该如何帮他。 肃立着的少年,早已从诙谐讨喜的子侄,蜕变变成手段冷辣心思深沉的铁血将军。 一次中途临时停驻, 只用了半炷香的时间。 阿信就用活生生的事实,让冯意明白了,杀人! 越是不动声色,平淡从容,越具有震撼力。 在道旁林中,从队列中被选出的禁军士卒,接到的军令是斩杀,前一刻身边说笑的袍泽。 半炷香不到,在那片道旁稀疏的小树林里,四十三颗大好头颅被斩下。 少年将军平淡的口令声“举刀,斩。”结束的时刻,跪倒受刑者的头颅如果没离开脖颈,行刑者的头颅就会被身后同样高举钢刀的监督者斩落。 他们离京后,郝琦指挥广安司,对潜伏的南梁、东魏谍探,发起了一轮狂风骤雨似的打击。 第一时间快马追赶送来广安司密报,冯意是第一个先看到,对于仅仅二百人的禁军护行队伍里,就有二十一个被广安司核实了的叛国奸细,尚且不觉可怕的话,这些人在护卫队伍里的近亲挚友,密密麻麻两页的名单,任谁看了都会悚然而惊。 这也是六镇军队独有的特色,往往一营的兵士里拎起来一个,能带出一串堂兄弟姑表亲,还有众多父辈们就有着深厚袍泽之谊的通家之好的哥们兄弟。 佟校尉是第一个被从队列中点名出列,将堂弟佟启明的头颅干脆利落地一刀斩下。才得到少年将军的认可,转而负责监督行刑者。 被叫出来行刑的,也并不是都像佟校尉行事利落。 最繁琐的一个,因为行刑迟疑,结果一门三户八个叔伯堂兄弟,全被砍下了脑袋。 行刑结束,少年将军宣布施行一伍互保连坐, 结果当天的夜里,就有人以身试法。 铁证面前,奸细痛快地认了罪。和奸细同伍互保的四人陪着他一起被拖出来,斩下的头颅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大睁的眼里还散发着委屈不甘。 所有人心里再不敢有一丝侥幸和惫懒,相互间的监视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连如厕时、睡觉时,都自发的保持着同组最少有三人处于清醒状态,相互监督着。 严刑峻法让松散懈怠的军心焕然一变,不足两百骑的队伍竟有了几分铁血的气质。 冯意对阿信的雷霆手段,给予了充分肯定;只不过每每闭上眼睛,血腥场面就不由自主浮现在眼前。 对于阿信做出的把装载犒赏物资的车辆和禁军护卫一起留下来,把他单独带在身边的决定,用意所在,他没问,心里就很清楚。 只是这样一来,佟校尉会越发的难堪,不被上官信任,回京后会被兵部稽查追责。 此行之所以在众多禁军校尉里选择了由佟校尉领军护卫,既有佟家本就是慕容氏家臣的缘故,也跟他们两人原本就熟识有关。 可生死攸关,冯意也不会为了佟校尉的脸面和前程,便把自家陷入险境, 阿信的视线终于从渐渐变得模糊的村落移开。 他神情冷厉的盯着佟校尉,中年军校面色凄苦,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少年的心终究还是不够冰冷,说道:“佟校尉,我们到了坡底,会有一场厮杀,黑夜里人多了反而碍事。 留下你们守在这儿,职责也并不轻松,你不单要保证车马物资的安全,还要负责截杀漏网之鱼。” 佟简明抬右手重击在左胸,低吼道:“卑职保证,。” 阿信摇着食指,语气严厉地说道:“保证顶个屁用! 这是战时,我要的是结果,不是假大空的口号。 你敢担保剩下的部下就都是干净的吗? 我对你的要求,首先是不要被自己人在背后捅刀子。” 被少年将军劈头盖脸的呵斥,佟简明先是面色通红,紧接着一脸的冷汗。 这两日刑讯奸细得到的口供, 实在是不得不后怕啊! 若是没有少年将军,以雷霆手段清除内奸,变换行程,他们早就成了刀下鬼。 “哼!”阿信冷哼道:“这时候知道怕了? 知道留下你守护物质并不简单? 放心,我早就预留有后手。 等我们下到坡底,进入八里铺,你就宣布,从华郡跟过来的一千铁骑,就在后面不到五里,真有敌人袭击,你们发出烟火信号,一千铁骑半刻就能赶到。” 佟简明的脸色恢复了血色,行了个军礼,退回了道边临时驻营地,不久便传来了他粗着嗓子催促军士们加固营地的呵骂声。 被阿信长时间凝视着的客栈土楼二层,白面无须的男子,手搭在眼前遮挡着阳光,遥望西边坡顶晃动着的人影。 米羽断断续续在西魏国生活了也有十年时间,还是不适应北方干燥的气候,尤其是夏日的燥热。 又干又燥的鼻腔吸入燥热的空气,手便按耐不住的要去揉揉鼻子。 室内没有外人,为了方便揉鼻子,他摘掉了黏在脸上的假胡须,露出了异乎常人的又白又净的面皮。 “邱阿七。”即便刻意压着嗓子说话,米羽语声依然阴冷尖利。 在他身后立着的几个客栈伙计装束的人中间,一个长相憨实的伙计跨前一步,插手应喏。 “飞鸽传信给西边,命令他们,继续就地潜伏。” 米裕又点到账房先生;“张三,去十字口荣记要三碗酒,第一碗喝干了,第二碗留三分之一,存在柜上。” 张三和邱阿七领命下了楼。 自六镇建国西魏,在紧邻紫铜关的八里铺,有了第一户定居,繁衍到如今的九户人家,数代的男女老幼,都是南梁国的绣衣卫密谍。 就是这样一个极其简单纯粹的方法,确保了绣衣卫设在西魏的中枢历经百年不被发现。 御赐蟒袍的米羽公公,素来行事谨慎,之所以忽而生出截杀西魏劳军王使的念头,有为财心动的缘故。 近期从大业城传回的信息, 老对头‘灰犬’,真成了条疯狗,稍微高级些的谍探斗智手段一个也没用,就是发了狂的大肆抓捕。 从南梁派出的绣衣卫高级骨干,大多数都被安排潜伏在八里铺这样的偏僻所在,故此折损的人手都是些拿钱喂养出的西魏猪。 这一次,用于掩饰身份的生意买卖,定居的宅院,收买内奸的金银珠宝等财货,损失了一大批。 特殊时期,短期内得不到国内支持,急需就地补充大笔资金。 十万贯现银还在其次。 真正让他下定决心干这一票的还是第二个原因,除掉钻山豹。 自西魏和东魏两国在紫铜关对峙,西魏境内的绣衣卫和南梁本部的联系变得十分艰难。 之所以会这样,要怪盘踞在三江口周遭险山峻岭中的山魈。 战时的紫铜关守军,为了隔绝东魏谍探利用信鸽来传递情报,豢养了一批鹰隼,用作猎杀信鸽。 从八里铺往南梁的方向放飞的信鸽,错开了正东面的紫铜关,应该不受影响。 可自从山魈占了三不管地界,豢养了的大量的山鹰,放出去二三十只信鸽,才能有一两只侥幸飞过。 到最后,信鸽损耗太大,培养跟不上,这条信鸽传信的线路就只能停了。 反而是在西魏国境内,利用信鸽传递消息极为安全便利。 往来南梁传输情报,只得启用人员传送。 紫铜关闭关,不光要花费大量买路钱,借道山魈控制的走私线路,还要看山魈大首领钻山豹的脸色。 钻山豹就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为了借道,和绣衣卫没少起龌龊。 米裕设下的计谋,是杀了钻山豹,再把抢劫西魏王使的屎盆子扣在山魈头上,借西魏朝廷的手打击山魈。 目的是借着山魈遭受重创的机会,安排一批得力手下混进去,进而掌控山魈,为我所用; 彻底打通了和南梁国的联络通道,还能独享三河口走私密道。 可说是一箭三雕! 为此,米裕公公紧急调来了一大批好手,甚至连放弃八里铺密巢的都准备好了预案。 之所以事到临头,却又犹疑不定,是因为和护卫队伍里的内应突然断了联系。 白袍少年将军背后的天空尚且微明,前方坡底的村落已经陷入了暮色里。 阿信亲自检查了车辆,逐个询问随行的冯家部曲,他布置的任务是否都记住了? 再三确认,没有任何遗漏,这才请裹着甲胄的冯意登上了经过加固的马车。 冲佟简明抱拳告别,一挥手,命令道: “出发!” 这时候天已经黑透。 斜坐在车辕上,他一边驱赶着辕马,一边命令随车不行的冯府部曲,“ 都把手里的火把点上,走车前面了,照着路。” 车马缓缓的行出一里多地, 他停下车,抬手叫过一个冯家部曲,“你,对,就是你,你来驾车。” 阿信翻身上了大雪驹背上,伸手要过接替他驾车的冯家部曲手里的火把,学着那人的样子,挥动手里的火把。 侧过脸,朝那个脸色陡然煞白的部曲莞尔一笑,宽大的袍袖里‘嘭’,弦声炸响,一支竹筷从一脸惊愕的部曲左耳射进,在右耳冒出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