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众生第394章 父子
孟化舟最终选择还是一个人进门,将两派水火不容的人留在外面。 他跨过门槛的时候,一眼将霆雷院尽收眼底。 霆雷院中空空荡荡,果然没有一个人,萧瑟如刚刚被狂风刮过的沙地。 果真把上下都清空了。 孟化舟本身也是个真正的武功高手,虽然只是刚刚踏入散人的门槛,基本功却极扎实,从小练眼、练耳,甚至练出了在无数毒虫中才能练出来的敏锐直觉,这些感官都告诉他:院中没有藏人。 他的心情从担忧变成了……担忧。 另一种担忧。 老父并没有被挟持或者伤害,却遣出了所有弟子奴仆,要与他单独见面,这是什么意思? 恐怕是……大限到了?要见最后一面了。 其实他们父子关系不好,孟化舟对父亲从小的严酷培养和阻拦自己追梦大有怨气,最近更有一件大事闹得险些翻了脸,但终究还没断了父子之情,想到老头当真大限将至不由担忧又难过。 除了感情上难过,还有局势上的担忧。 现在蛊斗正进行了一半,已经有强势人物脱颖而出,自己的题目还没出,老庄主是不能死的。一旦死了,局势要失控的。 毕竟能让众人安心参加蛊斗的,说到底是惊蛰山庄的底蕴和剑客的威慑,规矩是一方面,老庄主镇场子是另一方面。按照规矩,孟天声是要把剑交给新一任庄主之后才能死的。这才能保证剑顺利的传承,只在庄主之间交接,不给其他人可乘之机。 若是现在孟天声没了,剑瞬间变为无主之剑,这就是隐患。 当真从惊蛰山庄大局来看,这问题也还好。毕竟蛊斗相当于已经分出结果了,而且赢家就在外面。 如果只是为了保证传承有序,孟天声要现在死了,立刻就把黑寡妇叫进来传接惊蛰剑,自然尘埃落定。可是孟化舟这不是还有私心么? 他还指望黑寡妇他们替自己去找云中剑,这必须要以出题的名义才能做到,若是黑寡妇直接进来取了剑,名分已定,他还有什么机会? 一瞬间,孟化舟脑子里闪过四个一般用在史书上的字: “秘不发丧。” 一进房间,孟化舟就闻到极重的香气,但是檀香中混合着雄黄、艾草的古怪味道。香气实在太重,在房间中形成了澹澹的烟雾,唯一一支蜡烛的灯光在雾气中分外晕黄,照得暖阁中光线晦暗不明。 在昏惨惨、雾蒙蒙中,孟化舟看到了斜靠在榻上、油尽灯枯的父亲。 一瞬间,孟化舟忘了许多恩怨,一声长叹,红了眼圈。 孟天声缓缓睁眼,道:“过来。” 孟化舟微微一愣,登时想道:难道是我想错了? 这不像是临终的样子啊。 这声“过来”尚算中气十足,没有那种极度虚弱的样子,其实和孟化舟走之前的状态差不多。他走之前孟天声还有余力指着他骂了半个时辰的。 他这么一分心,刚刚那种悲伤立刻冲散大半,抱着手走过来,道:“老头子,你……” 孟天声还是闭着眼,却缓缓道:“你还知道回来?” 孟化舟越发找回了当初针尖对麦芒的状态,道:“是啊,我也没想到啊。我还以为要回来直接给你穿孝。” 孟天声冷冷道:“你还有心给我穿孝?我还以为你是天形的儿子了。” 这是接上了当初两人闹翻的冲突,孟化舟完全找回了状态,火冒三丈,道:“那也可以,我本来就是三叔的继承人,现在正好名正言顺为他服丧。你逼死了他,再把儿子赔给他,只能算小作补偿。” 孟天声霍然睁眼,目光冷冷的扫过来,孟化舟毫不示弱的瞪着他。 孟天声目光盯着儿子,一直盯着,不知何时渐渐收敛了凶意,只剩下长久的凝望。时间静静地一点一点的过去,孟化舟被看的颇为不适,动了动手脚,还没说话,孟天声再度突然闭上了眼,道:“你三叔的事是我们兄弟的事。我马上要下去找他了,我们两个自然会好好说清的。而你还要活着。人间的事只有你去办。你能办到吗?” 孟化舟也冷静下来,想起父亲终究是时日无多了,一腔怨愤也无处着落,道:“你说。” 孟天声喘了口气道:“两件事。第一件,下一任庄主我属意察飞烟。次选北宫奇。” 】 孟化舟顿了一下,心想:这两个……好像都死了吧? 他想要直言,但看孟天声的样子,还是缓和道:“庄主是咱们自己关着门来决定的?不是等蛊斗的结果吗?” 孟天声道:“蠢材,你什么也不懂。什么蛊斗,那只是游戏而已。结果并不要紧,其实终究是我们说了算。若只凭蛊斗就把惊蛰山庄庄主之位定了,这家业早就完了。” 他见孟化舟欲言又止,呵了一声,道:“蠢小子,我本来看你不成器,只会跟你三叔对着故纸堆做梦,也没打算把惊蛰山庄交给你,因此不跟你说这些。记住,所有看似不定的结果都是可以操作的。譬如察飞烟,他是我早就看好的继承人,我特意给他护身的法器和所有房间的钥匙,还把所有人的情报都告诉了他,他自然立于不败之地。我更交代了米义为,叫他保察飞烟的性命。双管齐下,他焉有……咳咳……焉有失败之理?” …… 孟化舟听着,心想:都这样作弊了,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呀?这人也太废物了吧。 孟天声继续道:“至于北宫,我虽没早属意他,他却有自己的一套发展方案,也大有见地,惊蛰山庄交给他也算不错。因此我给了他保命的法器,保他不死。这两人多半能活到最后,至于其他人,我只给了他们钥匙,安排他们互相残杀。纵然能侥幸活着,米护法也会将一一他们拔除。” 孟化舟又是一阵沉默,思索着用词,终于道:“您觉得黑寡妇怎么样?” 孟天声冷冷道:“此女有外心,非我惊蛰山庄之人。她倒聪明能干,但方向错了,越聪明越是祸害。由她当惊蛰山庄之主,怕她把这大好的家业当做了嫁妆,方便自己攀高枝去了。我特意交代护法,一定要将她杀了。” 孟化舟一时哑然。孟天声喘了口气,道:“你不愿意继承惊蛰山庄,那也好。反正凭你的本事志气,本来也不是上上之选。我交代飞烟和北宫了,无论是谁上台,都能扶持你做剑客。这不是虚言,我已经准备好了钳制他们的手段,他们不能反悔。” 孟化舟心想:他们倒是不能反悔,现在他们是什么也不能了。 孟天声一直合着眼,似乎在养神,因此没有注意到孟化舟种种古怪的表情,只是一口气说道:“昨天晚上应该不至于都死光,如果他们还没分出胜负,你带他们出去做你的事吧。我很快会死,你不能现在把死讯传出去。你出去之后,把门锁上,就说我要最后闭关静养,谁也不许进来。不要……不要让人看见我的死状,等你办完事回来再打开门,看到我的尸首,别管是腐尸还是白骨,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状态,都不要惊讶。一定要立刻上来,把我身上的剑送给新庄主,要亲手送,让他念你的好。如果剑不在了……” 孟化舟道:“剑怎么可能不在?” 孟天声道:“闭嘴,听我说。万一剑不在了,你直接宣布庄主人选,然后以前任少庄主的名义为新庄主担保,让庄主直接继位,然后举全庄乃至五毒会之力,寻回惊蛰剑,不找到惊蛰剑,生生世世不罢休……” 孟化舟听得奇怪,怎么又又寻找惊蛰剑这一出了?但细思起来大有深意,却是越想越心冷,连声道:“您为什么会这么说?你知道惊蛰剑会丢吗?为什么会丢,会丢到哪里?谁要来偷抢?” 孟天声睁开眼,目光如电,瞪着孟化舟,道:“我说了让你闭嘴。你从来不听我的话,都这个时候,就好好听着!记住,扶持察飞烟或者北宫奇……” 孟化舟有些焦躁,道:“别提什么察飞烟什么北宫奇,两个废物而已,你还挂在心上?老头你打雁一辈子叫雁给琢了眼,看错了人。你不告诉我惊蛰剑为什么会丢,那好,我问你,黑寡妇要是赢了蛊斗,成了继承人,那如何是好?” 孟天声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道:“蛊斗已经出结果了?那谁……黑寡妇赢了?那……庄主……”他躺在床上,一旦控制不住表情,就好像躺在桉板上的鱼。 孟化舟看着父亲,心中升起怀疑,孟天声虽然说话中气不弱,目光也还能聚焦,语气更强硬,却总有些不对劲,这时突然反应过来:无论孟天声说什么话有什么情绪,他都是一动不动的,从没有任何动作。 按照孟天声的状态,不至于此啊? 他一把抓住孟天声的手,往上提起,孟天声依旧不动,手臂仿佛木偶一般任他提拉,连最基本的反应也没有。孟化舟失声道:“这是怎么了?你这身体失控了吗?这是病,还是被……” 他勐然起身往四周看去,周围一切笼罩在蒙蒙烟气中,仿佛发生了微微扭曲,但又确确实实一个人也没有。 他还要动作,孟天声已经又连声道:“是黑寡妇赢了?真的是她?” 他是不能动,要是能动一定在紧张的拉扯孟化舟了。 孟化舟只得回头答道:“是,人家技高一筹,你也管不了啦。智者千虑,还必有一失呢。惊蛰山庄又不是咱们祖宗传下来的,给谁不是给……” 孟天声道:“你过来……过来……我有话……”他仿佛一下子虚弱了十倍,真正进入了弥留之际。 孟化舟凑过去,越凑越近,最后耳朵贴上了父亲的嘴唇。 孟天声极轻声道:“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