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狱第十八章
得了大妮成家立业之后,曹二顺心满意足,再不抱怨什么,更未想过要从肖太平的腾达之中谋取什么好处。许多想捞好处的曹姓弟兄在曹二顺面前嘀咕,替曹二顺抱屈,曹二顺总说,肖太平是肖太平,我是我,各人有各人的能耐,各人也有各人的命哩。
同治十年底,曹二顺有了三爷,决不是诚心要和肖太平作对,而是心太善了……
头一天在白家老窑下看到章三爷时,曹二顺很吃惊。他再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章三爷沦落到了这种猪狗不如的地步——竟赤身在窑下拉起了拖筐。
章三爷的样子真是惨,光着的身子上满是黑乌乌的炭灰,大腿上有伤,脖子上套着条拴牲口的牛皮套,绳头在窑丁肖太全手里攥着。肖太全像对付四脚牲口似的,不时地用鞭子抽着章三爷,章三爷被抽得直喊肖太全亲爹。
经过曹二顺面前时,拖着拖筐的章三爷爬不动了,抬起趴在地上的双手,跪在煤窝里,对肖太全哀求说:“亲爹,我……我要屙屎哩。”
肖太全劈头就是一鞭:“老子不是和你说过了么?就屙在粪兜里!”
曹二顺看到,章三爷屁股下真挂了一个牲口用的粪兜。
章三爷说:“亲爹,我……我屙不出呀……”
肖太全不管,又是一鞭:“那是你不想屙,快干活!”
章三爷只好又把两只手像牲口的前蹄一样趴在地上,艰难地向前爬。
曹二顺走过去问:“太全,这……这是咋啦?章三爷咋也来下窑了?”
肖太全拉着绳套,边走边说:“这小子找死哩,和我大哥赌钱,一晚上输了五千两银子,就来下窑抵账了。”
曹二顺不知就里,真以为章三爷是为了输钱下窑抵账的,便说:“就是下窑抵账,他……他总还是个人嘛,你……你们不能这么对他呀……”
章三爷一见曹二顺替他说话了,忙扔下拖筐爬过来,对着曹二顺直磕头,一口一个亲爹:“亲爹,你……你救救我吧!亲爹,我再不敢和肖亲爹作对了,亲爹……”
曹二顺又对肖太全说:“你让他干活就是干活,咋像狗一样拴着,还在人家腚上挂个粪兜……”
肖太全不高兴了:“哎,二哥,这话你别和我说,这都是我大哥你妹夫,咱肖掌柜吩咐的,要我们弟兄伺弄好他哩。”
曹二顺说:“这……这分明是要把人弄死嘛!”
肖太全说:“哎,你这话说对了!我大哥说了,再不能让这条狗活着从窑里出去。他要想死我们就帮着他死,他不想死就得这样活。你问他,是想死,还是想这么活下去?”
抓住说话的工夫,章三爷把一泡屎屙了出来——屙到了粪兜里。
章三爷像猪一样愉快地哼哼着说:“回……回二位亲爹的话,小的想活,想……想活哩……”
然而,骤起的臭气却薰恼了肖太全,肖太全一脚将想活的章三爷踢翻,用鞭子抽着章三爷,逼着章三爷把粪兜里自己屙下的屎吃下去。
曹二顺实在看不下去了,夺过肖太全的鞭子说:“这……这也太过分了!”
肖太全见曹二顺认了真,想着曹二顺终是自己大哥的妻兄,才悻悻地对章三爷说:“妈的,看在你曹亲爹的份上,老子就饶你这一次……”
章三爷又对着曹二顺磕头叫亲爹,叫得曹二顺应也不好,不应也不好。
……
后来才知道,章三爷管窑下的任何人都叫亲爹,叫得那些平时心地挺善的弟兄也一个个恶毒起来,全没了人味。都拿当年不可一世的章三爷当猴耍,一见到章三爷便公然问:“儿子,谁日你娘?”
章三爷便连连说:“亲爹,你日我娘,你日我娘。”
“他们呢?”
“他们也是我的亲爹,都日我娘。”
“那么多人日你娘,把你娘日成啥样了?”
“日……日烂了,日……日臭了……”
落到这步田地,不服输的章三爷还想活下去——曹二顺不知道,章三爷打从看到他,便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活下去的希望。章三爷那时还想过,假如曹二顺真能把他从这生命的绝境解救出来,让他逃了,他是会报恩的。
只是,想逃也难。
白家窑实行的是两班制,窑下白日黑里不断人。看守的窑丁来回换班,头两天看得很紧,章三爷几乎找不到单独和曹二顺说话的机会。而曹二顺那时也压根没想过要救章三爷出去。
曹二顺见弟兄们这么作践章三爷虽说不忍,心里却是很服气肖太平的。想着同治七年三爷把两个煤筐扔给他和肖太平时脸上透出的不屑,曹二顺就为肖太平感到自豪。觉得自己这个妹夫真是了不起,仅仅三年,就凭能耐和章三爷换了个位置,真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哩。然而,连着五六天天天看着章三爷像狗一样四处爬着喊亲爹,身上被抽得几乎再没一块好肉,曹二顺才觉得肖太平做得太过分了。心里便想,章三爷为当年的不仁遭了今天的报应,肖太平若也不仁,日后只怕也要遭报应的。为肖太平好,曹二顺让妹妹劝了肖太平,让肖太平放章三爷一条生路。肖太平不为所动,传过来的话说,章三爷除了死掉从老窑下抬上去,再没有活着回到地面上的道理,要曹二顺少管闲事。
直到这时候,肖太平都没把章三爷的底告诉弟兄们。惹出事端的曹八斤,肖太平也暂时没去动他,只让肖家几个弟兄私下里盯着,还没有大动干戈的样子。陷入绝境的章三爷更不敢把这里的底细说出来,怕说出底细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他只能先认着莫须有的赌账等待逃生的机会。
机会终于让章三爷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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