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狱第四章
许多年过后,玉骨儿仍在想,同治七年她敢于在十八姐逼人的目光下独立门户,决不是基于一时的义愤和冲动。尽管对十八姐违背诺言,她恨得咬牙,可却不是她独立门户的主要动因。她独立门户的主要动因是钱,是那一把把“当五升”、“当百文”、“当银一两”的红红绿绿的石印工票和银票。她再也不能容忍这些代表财富的纸片只在自己这儿过下手,就全装进十八姐的口袋。她在心里暗暗算过一笔账:从在桥头镇三爷、王大爷、李五爷,还有从漠河城里来的主儿,都是十八姐楼船上的常客。有时这些常客白天也过来,伴着琴瑟歌乐,搂着十八姐手下的俏姑娘们一起吃花酒。
每每看到十八姐的大楼船,于白日的睡梦中被楼船上的歌乐之声吵醒,玉骨儿就烦,就恨,就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把楼船凿沉到河湾里。坐在自己寒酸简陋的小船舱里,玉骨儿老盯着十八姐的楼船看,想着十八姐已是荣华富贵,再不会一夜接那么多粗客,而自己却仍一日复一日地苦着身子累着心,往往就会于不知不觉中落下满脸泪水……
在玉骨儿恨着楼船的时候,还有一个日后必将成为人物的无赖也恨着楼船。
这无赖就是到侉子坡闹过事的王大肚皮。
王大肚皮那当儿还不是人物,最大的能耐也就是试着欺负一下外地窑工和小花船上的姐妹。对十八姐的楼船和楼船上的爷,王大肚皮既恨又怕——怕还是超过恨的,那时,王大肚皮连到十八姐的楼船上闹事的胆量都还没生出来哩。
玉骨儿记得最清的一幅图画是,王大肚皮不论白日黑里,总爱懒懒地躺在桥西自家门前的竹躺椅上。肚皮是坦露着的,很圆,很亮,像似闪着永远抹不去的油光。大腿跷在二腿上,晃个不停。脚上的鞋是踩倒帮的,与其说是穿在脚上,不如说是挂在脚上。过往的行人谁不小心碰掉他的鞋,麻烦就来了。是花船上的姑娘,他就公然捏屁股,拧胸脯。是侉子坡或其它外籍窑工,他就招呼身边的无赖们一拥而上,扁人家一通,再翻遍人家的口袋。
玉骨儿和王大肚皮结下最初的缘份,就是同治七年的事。起因不是王大肚皮的无赖,倒是王大肚皮的义气。王大肚皮是在一个不眠的白日,以送茶为名,跳到玉骨儿船上来的。那日,王大肚皮抓着提梁大茶壶,倒了碗茶给玉骨儿,笑笑地挤到玉骨儿身边问:“玉骨儿,你是叫玉骨儿吧?”
玉骨儿懒懒地问:“你咋知道我的名?”
王大肚皮咧着大嘴笑:“这八条花船上的事,我啥不知道?我不但知道你叫玉骨儿,还知道你和十八姐那老x不是一回事!你敢甩了那老x自己干,哥我就真心服气你!”
玉骨儿又问:“那你想干啥?”
王大肚皮说:不想干啥,就是想和你说一声,哥我敬着你,啥时要用着哥的时候打个招呼,哥就来帮你。”
玉骨儿不相信有这种好事,她眼见着王大肚皮欺负过不少姑娘,就以为王大肚皮是来讨便宜的。想到王大肚皮还算不错,占便宜之前还送了茶水,说了这许多奉承话,便说:“……好了,好了,王大哥,你那德性谁不知道?我敢让你帮忙么?想日我就说日我,别花言巧语乱说一套。”
王大肚皮上船时真没想过要和玉骨儿怎么样,可玉骨儿这么一说,且又主动松了裙带,王大肚皮就不由自主地爬到了玉骨儿身上,弄得玉骨儿白白的身上沾满了自己的臭汗。完事之后,王大肚皮有了些惭愧,跑到街上弄了两个面饼和半荷包猪头肉,捧到玉骨儿的小花船上,要玉骨儿吃。
这让玉骨儿多少有点惊异——王大肚皮从来都是白日人家再白吃人家的,还从没给哪个姑娘送过猪头肉,今天是咋啦?
王大肚皮这才说出了自己的惭愧:“玉骨儿,我……我今天原……原没想日你,是……是你让我日的。我看得出你心气高,日完之后就犯了悔,我……我就怕你从今往后再也看不起我了……”
玉骨儿有了些感动,说:“没啥,没啥,只要你王大哥看得起我,我自会看得起你王大哥的。”
王大肚皮说:“往后我和手下的弟兄都会替你拉客,给你帮忙……”
这话让玉骨儿的心为之一动:若真有王大肚皮这无赖帮着拉客,那生意就好做了,自己也就有依靠了。她若是把买卖再做大些,拉客就更重要。她不是十八姐,没有那么多煤窑上的掌柜爷帮衬,要想在桥头镇立住脚,也必得靠牢一个王大肚皮或是李大肚皮的。
嗣后回忆起来,玉骨儿实是为自己的幸运暗暗称奇:她的命真是怪了,单立门户没几天就结交上了王大肚皮,且是在王大肚皮尚未成为人物的时候。
玉骨儿就对王大肚皮说:“……王大哥和弟兄们若真的这么抬举我,我也断不会亏了你们。现在我还没发起来,只能让你王大哥随时到船上耍。往后若是发了,但凡有我玉骨儿赚的,也就有你和弟兄们赚的,你记住我这话就是……”
王大肚皮自是把这话记住了,混成了一方人物之后,就名正言顺地收起了姑娘们的月规。与人谈讲起来,总免不了要带着几分敬意提到当年也做过姑娘的玉骨儿,说是月规银是玉骨儿早年答应下的,说是玉骨儿在同治七年就知道自己将来会拥有一百多个姑娘,成为暖香阁的主人……
同治七年秋天——也就是单独接客的三爷去说。
玉骨儿回章三爷只一句话:“要我回去,所有花船的收账都得分给我二成。”
十八姐一听就火了,连连对章三爷说:“这小婊子疯了,真疯得忘了姓啥了!”
玉骨儿可没觉得自己有啥疯处,守着自己唯一的财产玉朵儿,玉骨儿心定得很,已于朦胧中看到了自己必将辉煌发达的前程。在没客的日子,玉骨儿还是会盯着十八姐的楼船看,只是眼光中的怨恨一日日减少,轻蔑却一天天多了起来。
每到这时候,玉骨儿就不把玉朵儿看作疯姑娘了,就像亲姐妹一样,搂着玉朵儿,也让玉朵儿去看十八姐的大楼船,呢呢喃喃地告诉玉朵儿:“……咱日后也要有这样的大楼船,比这还大,还好看。为了这一天,咱都得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玉朵儿的回答永远是拖着口水鼻涕的傻笑。
桥头镇因为十八姐、玉骨儿和大小八条花船的存在,不再是个土里土气的乡间集市,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流去处。甚至漠河城里的登徒子们也都不在意路途的辛劳,或骑着驴,或坐着轿,大老远地赶来,只为着三孔桥下的一夜。
桥头镇就这样因煤而兴,因娼而盛了。
同治八年,三孔桥两旁的小街上,一下子涌出了许多酒馆、店铺,赌钱的牌房——连漠河城里都还没大有的大烟铺也在镇上出现了。于是便有了这样一番景致:白日里,三孔桥下一片沉寂,八条花船静静地泊在水上,无声无息,桥东头的“居仁堂”和沿街酒馆却门庭若市。大人先生们引经据典,纵论天上地下,酒馆里划拳行令,造出了桥头镇白日的喧闹。入夜,镇里市声渐息时,三孔桥上下却又是一片红灯高悬,四处淫声荡语了。十八姐和玉骨儿花船上的姑娘们,或依桥卖笑,或于船头扭捏作姿,又造出了小镇不夜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