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长安道第六卷:忘川21
“认真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还记得我第一次去姻缘殿,也被他狠狠呛了一顿,说再看见我就打断我的腿,丢进山里喂野兽。第二次去,他虽然没有理睬我,可也没再拿话吓我噎我。再去,竟给了几个果子吃,还倒了热茶给我喝。到后来,只要大哥外出不在,我都住在姻缘殿,缠着他给我讲故事,陪我玩耍。不算大哥,梅先生与我相处的时间最多,也是我最愿亲近的人。” “看不出来嘛,先生还有带孩子的经历。”莫待笑道。 雪凌寒也笑了:“而且还挺有耐心的。我那会儿喜欢看蚂蚁搬家,他能陪我一动不动站一下午。放风筝的时候也是,无论风筝线缠得多难解,他都会耐着性子一点点解开。有时候我急得不耐烦了发脾气,他也不生气,必定会变着法子哄我。只不过,他哄人的时候不像是在哄人,还是冷淡得很。” “先生性格如此,面冷心热。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仙界的人为何都称呼他为梅先生?仅仅是因为他是教授符咒术的最顶级术师,还是有更深层的原因?” 雪凌寒警惕地看看四周,片晌后方压低了声音道:“没有更深的原因,就只是为了表达对他的尊崇。你有所不知,梅先生原本是天外天的战神,天资佼佼,以符咒术及超高的战力驰名,却不知何故被放逐到仙界。这样的人物也只有‘先生’这一称呼勉强可用。” “他是被放逐到仙界的?他犯了什么罪?” “这个我不清楚。私下里我问过几位资历老的上神,他们都讳莫如深,不肯言明。后来,千色偷听了母后和父王的谈话,才知道先生犯了禁忌,被神尊罚以三道神咒:受尽雷霆之苦,不能转生;看尽世间情爱,不能动心;历经悲欢离合,不能有泪。否则,不只是他,连带他的血亲都会遭神咒反噬,灰飞烟灭!若果真如此,那先生当真可怜!” 莫待叹道:“神仙很喜欢诅咒人么?看别人受苦很爽?”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神仙也有神仙的法则。正常。” “先生所受诅咒如何破解?” “这是连母后和父王也不知道的绝密。听说,神咒不解,先生将永世困守在姻缘林,不能重返天外天,不能恢复从前的身份,不得自由。”说话间,两人来到分叉路口。雪凌寒握着莫待的手道:“今天你累了一天了,回去了早点休息,别再练功了。” “我温习完今天新学的内容就去睡。” “缓一缓不行么?干嘛总这么拼命?” “因为我有要保护的人,我不能输。” “他们没你想得那么弱,你不要太过操心了。”雪凌寒仔细端正好莫待的抹额,朝星辰殿方向走去。“偶尔的,你也该想想我,别让旁人把你的心都塞满了。” 不管我的心塞得有多满,你的位置上从未坐过别人!莫待张了张嘴,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他这样想着,目送雪凌寒消失在重重树影中,独自站了好半天才拖着疲沓的双脚走上回姻缘林的路。快到禁地门口,他停住脚,高声道:“仙帝要跟我回草堂么?” 雪庆霄从一棵树后转出,含笑道:“莫公子好耳力!” “有事?”莫待的目光在没有光的暗处来来回回,似乎在寻找什么。这里除了他,就只有雪庆霄,可直觉告诉他,黑暗中还藏着一个人。他探查不到此人的气息,哪怕游丝般的一星半点也没有。但就是那么奇怪,他的的确确感受到了他的存在。此人若不是方清歌,那又会是谁? 雪庆霄还在酝酿着该怎样开口,莫待已冷冷地甩下一句“告辞”,为此次见面画上了句号。雪庆霄连忙出言挽留,并苦笑道:“莫公子为何对我充满了敌意?我得罪过公子?” 莫待的声音越发冷了:“按仙帝的意思,我该对你满怀敬意?” “我没这个意思。我来是想问公子一件事。” “是为灵犀,还是为柳朝烟?” “你果然认识朝烟!灵犀是她给你的?” “如果你想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拿春晓和洗心水来跟我换。” “你有朋友受伤?是梅先生告诉你这两样东西能治他的病?” “先生知道你有春晓?” “当然知道。梅先生见过我用春晓为人疗伤。他没告诉你?” “我没跟他说我需要这两样东西,他自然也不会跟我提起。要是让他知道我与你的这番交易,估计会骂我胆大妄为,不守规矩。”莫待嘴上说着,心里却犯了嘀咕:既然知道雪庆霄有春晓,也知道春晓正是我所需,为何不直接告诉我,还冒死陪我去冥界?难道,他知道我去冥界的真正目的?那岂不是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我上蹿下跳地成啥了?小丑,还是棋子?或者说既是小丑又是棋子?好嘛,竟然被他不动声色地摆了一道! “我不是多事的人,不会跟梅先生说。” “说与不说随你的便。换,还是不换?” “换。这是春晓和洗心水调配好的药。不管多严重的伤,少则七日,多则半月便能肌肤再生,重焕新貌。” 莫待想起小阎王的话,道:“一颗不够。” “看来莫公子这位朋友的伤口已遍布全身。化水后内服外敷,三颗足矣。” “仙帝好深的心思!三颗药,既满足了我的要求,又免去了我用洗心水为祸仙界的隐忧。”莫待拿出一个装着一对比翼玉鹤的匣子道,“我与柳朝烟并无血缘关系,与凌寒更是不沾边,你大可放心。这东西是柳朝烟托我转交给你的,她还让我带句话。她说,只要你行得端站得正,问心无愧就好,无需她的原谅。灵犀是她送我的,充作我替她传信的报酬。”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把它给我?”雪庆霄轻轻摩挲着玉鹤,眼含悲伤。 “这话问得好奇怪。仙帝不也是到现在才找到机会跟我单独说话么?” “她在哪儿?我想见她!我有很多事想问她!当年,我与她约定在落凤山相见,她为何爽约?” 莫待抬腿向草堂走去:“回见。”走了几步,又说,“你当真不知道,她容颜尽毁,一双脚筋被挑断,已是废人?” “什么?”雪庆霄紧握匣子,眉心直蹦:“你说朝烟……她怎么了?” “你耳朵聋了?我说她被人害了!害她之人你心知肚明,就不用我说得那么明白了吧!” “莫公子是觉得我假装糊涂?天地良心,我到今天都不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若公子知晓内情,能否给我个明白?” “不能。我没这个义务,也没这个责任。想知道原因?那就自己去查,别来问我。你必须牢记的是,因你一念之差,天下第一的医中圣手柳朝烟成了残废,一生凄苦!你若还有半点良心,就该一头撞死在三生石前!” “我到处找她……到处找她,找了很多很多年……” “别跟我说这些,我没兴趣听。也别跟我打听她的去处,因为你没资格再见她!”莫待已走至禁地门口,高声叫道:“先生,我回来了。” 雪庆霄急道:“公子!烦请你告诉我她的近况,好么?求你了!” “求人有用的话,她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雪庆霄,你记住了,你没资格知道她的消息,也不配再叫她的名字!以后你若再因为她来找我,别怪我不给你留脸。”莫待冷眼瞪着雪庆霄,杀气已外泄。“我讨厌看见你!” 结界解开。梅染的声音隐隐透着怒气:“再敢晚归,就站在门口过夜!” “先生息怒,我已知错。”莫待跨步进了桃林,越发地步履沉重。 梅染端着汤站在树下,随手替他解去抹额:“怎么了?没精打采的。雪庆霄扰你安宁了?” 莫待没回话,也没接汤,看着地上的影子出神。 “累了?喝了汤就去休息,今天就先别练剑了。” “得练。我练完就去睡,先生晚安。”莫待对梅染笑了笑,转身朝笑春风走去。“我没事。”他又说。情绪极为低落。 “到底怎么了?不能跟我说说么?” “别人的事情我不想说。我就想问问先生,这世间当真有生死相随的感情么?所谓的永恒,是不是只是因为得不到才编出来安慰自己的空想与幻梦?只有骗自己有永恒,才有坚持下去的动力,是不是?” “有没有永恒我不敢断言,但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都遵守了最初的诺言,生死相随,彼此不负。你不要因为别人的事怀疑身边的人。” “我没有怀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莫待闷闷地道,“我练剑去了。” 梅染叹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拼命?” 你也来问!不嫌烦么?就是告诉了你原因,你能帮我什么?又能改变什么?一个个的都这么喜欢问为什么,这么喜欢刨根问底!不问不行?不问出我的原形不罢休?莫待突然就烦躁得想把姻缘林砸个稀巴烂,他克制着,克制着……克制到最后却大声道:“因为我不能输,因为我有想保护的人!” “不是还有我么?你想保护的人我也会尽力去保护,你要信我!”梅染轻声道,“所以,你可以输,你可以出错,你可以偷懒,你可以任性发脾气,你可以只是你自己……好么?” 莫待的身子晃了两晃,忙扶树站稳。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回过头来,眼中泪光闪烁:“活到这个年纪,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说,我可以输,我可以出错,我可以只是我自己!”他看着梅染,泪水扑簌簌滚落,一串接着一串,像蓄谋已久的大逃亡。就在眼泪滑过他嘴角的一刹那,他吓坏了,忙慌慌地伸手去接。“我……我不可以哭,不可以的……不可以!”说完擦去泪水,露出一脸纤弱讨好的笑。可惜那笑容还没完全绽开,泪水已再度倾泻而出。他越发慌乱了,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是狠命撕扯头发,使劲揉搓眼睛,诅咒已抖得不受控制的身体。“该死的!别哭了!你……你只是……只是有点累了!没事的,没事的……睡一觉就好,睡一觉就好……没事的……” 梅染的心揪成了一团,伸手想摸摸莫待的头,却吓得他连连后退,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别打我!” 梅染愣住了:“打?” 莫待紧紧抱着头,嘶声叫道:“别打我!别打我!我……我错了,我不哭了,再也不哭了!我不哭,不哭……别打我!别打我……”他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将头藏在双膝之间,蜷成小小的一团。 “语迟……”梅染的声音像早春二月绵密如丝的细雨,温柔中带着万千欲说还休的疼惜与愁楚。“是我啊,梅染!你抬头看看我……语迟……” 很久很久之后,莫待才渐渐停止了念叨。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只眼睛,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去,眼神惶恐而凌乱。朦胧中,他看见了一双温柔得过分的眼,一张含笑的脸。“你……你真的不……不……不打我么?” 梅染笑了,柔声道:“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地凉,你先起来,好不好?” 犹疑了好半晌,莫待才站起身。他的双手还在发抖,充血的眼眸透着倔强与不安:“我……我……我刚才……刚才……对不起!我去练剑了。” 梅染上前一步,张开了双臂:“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可以抱抱你么?就当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他似乎很怕被拒绝,红了脸惴惴不安地咬着嘴唇,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郎突然在转角处撞上了心爱的姑娘。 莫待怔怔地、怔怔地,再一次湿了眼:“抱我一次,至少要万两金。” 梅染拥他入怀,在他耳边低语:“这一世,让我们相互为伴,可好?”